“那你开个价吧，让我开个张”，在熙熙攘攘的潘家园，一位售卖瓷器的摊主向网易号外推销一个落款写有“雍正御制”的陶瓷花瓶。短短几分钟，售价就从500元降到了350元的“保本价”。“雍正御制”四个字，在卖家和买家这儿，都是个心照不宣的谎言。
熙熙攘攘的潘家园市场（网易号外 马莉/摄）
在距离这位摊主不远的摊位上，一个有作旧痕迹的哥窑香炉，开价是500元，摊主一直向网易号外强调，“这不是个新东西，有几年了。”
近年来，收藏爱好者的一个共识是，“潘家园几乎没什么（真）东西了。”在熙熙攘攘的文玩市场背后，是一个冰冷的现实：文物、艺术品造假成风。
2012年后，整个拍卖行业、古玩市场逐渐进入低潮期。2017年实现增长，开始回暖。在当代主要书画家的作品，售卖者主要通过让买家与作者合影来保真和扩大销路。而对于张大千等名家名作，拍卖公司无需保真，这点也颇受玩家诟病，学者则呼吁修订《拍卖法》。造假链条背后，是清晰的分赃比例；骗贷、洗钱，巨大的经济利益不断驱动着造假者。
合影扩销路 拍卖不保真
《中国文物黑皮书》作者、学者吴树告诉网易号外，目前民间收藏艺术品主要分三类。“对于寻找珍品而又资金充裕的收藏者而言，主要渠道是拍卖公司和海外海淘；对于一般的有闲钱和兴趣的人而言，主要是通过古玩城和行家间的相互转让；对一般大众而言，主要是各个地方的古玩市场，比如潘家园这种。”
根据一篇2013年的论文《书画拍卖市场的造假成因与治理措施》，中国的艺术品交易主要以书画为主，在艺术品拍卖会上，书画所占的比重逐年增高。
网易号外在潘家园的走访中，觅得一位书画“掮客”张兰（化名），她反复向网易号外强调“绝对保真”。
保真的重要方式是——买家与售卖作品的画家、书法家合影。网易号外注意到，她推荐的画家，一般有百度百科可查，包括了几位画院、美院的教授，以及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或其他相关书画行业协会的官员。根据她的初步报价，对于“名气较大”的画家，一幅作品在几十万元。
除此之外，某位已退休知名主持人的书法作品，也在她的涉猎之内，并能够提供合影服务以保真。她向网易号外展示了通过微信支付过定金的买家，“订金一般5000元或10000元。”
与此不同的是，张大千、齐白石、吴冠中等藏家趋之若鹜的名家作品，在频频拍出高价的同时，不断出现造假的案例。
在2018年初，贵州警方就破获了一起书画造假大案，该案中两幅伪作在拍卖行以超千万价格成交。媒体的报道直指“拍卖行成假画洗白通道”。
贵州书画造假大案中，警方在汪某处查扣伪造的徐悲鸿、齐白石等22位名家印章69枚（图片来自网络）
在汪某、郑某、张某众多伪造的作品中，有两幅作品在拍卖行以超千万价格成交。其中一幅是李可染的《江山胜境图》，在2013年12月以5232万成交。根据公开报道，“2009年汪某让朋友从李可染的家属手里，骗取了相关的鉴定证书，这也是此件作品拍出如此高价的重要原因。”另一幅则是李可染的《井冈山主峰图》，在2016年6月以1800万成交。
一位知名藏友李峰（化名）告诉网易号外，贵州一案中，拍卖行利用了不保真的规定。他甚至认为，“《拍卖法》对买家是不公平的有重大缺陷的法律，为知假买假、做假者与拍卖公司中的不法分子勾结提供了保护。”
央视对贵州书画造假大案的报道截图
假古董骗贷 按比例分赃
造假的背后，是利益使然。
吴树曾在《地下作旧产业调查》中描绘过中国文物造假的版图分布：陶瓷造假重灾区以江西景德镇、河南(洛阳孟津南石山村、禹县神垕镇、宝丰县)、浙江龙泉地区、广东潮州等地为重；青铜器造假重灾区则是以河南洛阳伊川县烟涧村为代表的制假村；玉器造假重灾区：河南（南阳镇平县石佛寺镇）、安徽(蚌埠)，这些地区主要是汉代玉器造假地，辽宁是全国90%的仿制红山玉的聚集地；书画造假重灾区：天津鼓楼地区为最广、北京潘家园、琉璃厂等地的假书画多是由地方流入，南京夫子庙和凉山古玩市场则多事当地书画家作品被造假严重。
中国文物造假示意图 （图片来自网络）
在因出产仿古青铜器而闻名的河南洛阳烟涧村，该村的村支书曾在2012年告诉《人民日报》，烟涧村共有近800户人家，制作青铜器的有200多家，青铜器制作成为这个村的支柱产业之一。在制作工具更新换代的同时，“一个人每年赚两三万元，多数家庭年赚三五万元，少数作坊能赚几十万元。”
当时在村民的理解里，仿古青铜器制作工艺很简单，销售渠道公开透明，不能说是制假、售假；伊川县有关部门也认为仿古工艺品与出土文物，不能混为一谈。
但也许制造者无意，渠道商有心。
在轰动一时的“金缕玉衣骗贷事件”中，假古董就曾成功骗取真贷款。
金缕玉衣 （资料图）
2002年，案发前曾担任华尔森集团董事局主席兼总裁的商人谢根荣带领北京市经济技术开发区原支行行长颜林壮一行人参观了“根荣陈列馆”中的“金缕玉衣”，它有5位国内顶级古董鉴定专家签字的评估报告，市场估值24亿元。泰斗级人物的一纸估价，让银行放出7亿贷款,最终5.4亿元打了水漂。
值得注意的是，当时曾在华尔森集团担任执行总裁的郎某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提及， “（谢根荣）买了一些文物，用意就是向外洗出大量的现金”。
根据吴树《谁在忽悠中国》一书，一位业内人士曾透露过造假链条中的分赃比例。一件高仿的明清官窑，2011年左右在景德镇的行价是2万至8万，拍卖公司的成交价会在出厂价的基础上翻高10至100倍。巨大差价多半由二道贩子和拍卖公司的内线共同瓜分，其中有拍品决定权的人赚大头。
以一件成交价100万元的高仿拍品为例，出厂价为4万，由制假者获利；各项鉴定费用为3万，由鉴定专家获利；拍卖公司佣金和国家税收约为20万，此项经常被偷漏，分文不交；上拍赝品实际所有者可获利73万元。
吴树所著《中国文物黑皮书》之《谁在忽悠中国》
上述藏友李峰告诉网易号外，一件艺术品成为拍品要经历送拍、鉴别评估、签订合同、拍照、出图录、公开预展、公开拍卖等环节。“要上拍首先要找到信誉好的拍卖公司，这在大陆为数不多。另外对于拍品的真伪优劣，也可以找文博专家提供鉴别意见。”
在他看来，整个拍卖流程中，多个环节都可能存在“猫腻”。“例如，一些不规范的拍卖公司已经上拍了与某人持有的拍品相同作者的假货，为了卖已经持有的假货，拍卖公司可能会拒绝将后者持有的东西上拍。”此外，拍卖公司还可能为了达成一定的成交额、成交率，而通过委托席顶价甚至假成交；真成交也会遭遇买家出于后悔买贵、怀疑买假、资金不足等原因毁单。
文物鉴定专家李彦君曾在2010年撰文指出，拍卖公司出现大量赝品的原因有三：一是老板明知是赝品却当真品炒作，有的专门购买、定制赝品拍卖，牟取暴利。二是鉴定人员与贩假者由于利益、人情等关系而相互勾结。有的贩假者甚至以拍卖所得的60%给拍卖公司的相关人员作为诱饵和条件。三是很多拍卖行的鉴定人员对自己不擅长的文物品类缺少相关鉴定经验，将赝品鉴定为真品，致使大量赝品流入收藏者手中。
拍卖行业低潮期 2017年实现增长
在吴树看来，从2012年、2013年开始，整个拍卖行业、古玩市场逐渐进入低潮期。“所以不太可能现在造假的工艺比原来还要好，造假都是利益驱动的。低潮期的价格可能相对真实一点。”
作为行业观察者，他分析认为，近几年市场进入低潮期的原因，首先是“物极必反”，市场前几年造假横行，漏洞太多，让玩家不太信任这个市场了；其次，是随着近年反腐力度的加大，靠古玩、名家书画行贿的路径逐渐被堵上，“再去买天价的东西，没必要了。”
中国拍卖行业协会发布的《2012年中国拍卖行业经营状况分析及2013年展望》证实了吴树的分析。中拍协在这份报告指出：由于经济、投资环境的变化，以及个别政策的不利影响，市场化程度最高的文物艺术品拍卖出现严重下滑。
2012年中国共举办文物艺术品拍卖会2009个专场，成交额279.29亿元，后者下滑达到51.53%，是中国国文物艺术品拍卖市场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四年中首次下滑。其中，高价作品成交的减少直接拉动市场降幅过半。
截至2015年6月31日，2015年春拍中国艺术品拍卖市场成交额为244亿元，同比下降27.2%，成交量同比下降40%，成交率同比下降12.89%。
不过，根据瑞士巴塞尔国际艺术博览会联合瑞银集团发布的《2018全球艺术市场报告》，艺术经济研究中心的数据显示，2017年全球艺术市场总成交额为637亿美元，在经历连续两年的下滑之后实现了12%的增长，成交量也同比增长了8%。其中美国占比42%、中国占比21%。中国市场2017年成交额为132亿美元，同比上涨14%，其中70%来自拍卖。但在拍卖引领成交额增长的同时，中国画廊近3年来发展缓慢。
从净利润指标来看，净利润与销售额增长依旧不同步，只是在1000万美元以上的高端市场净利率有明显提升。90%的现当代艺术品交易的净利率不超过30%，原因之一是市场价格整体偏高，成本加大；其二是市场竞争激烈，销售成本不菲。
而2017年全球拍卖市场的成交额为285亿美元，同比上涨27%主要与高端市场的交易有关。90%的拍品单件成交价不足5万美元，只占到市场份额的9%。美国（35%）、中国（33%）、英国（16%）三大市场占据了全球84%的拍卖市场份额。
而正因为中国拍卖市场由于之前流拍和交付问题较为严重，2017年保质减量成为市场共识，2017年的上拍量小幅下降3%、成交量下降6%，流拍率在2016年由57%降至52%之后，2017年控制在53%。
法律法规亟待完善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拍卖法》第六十一条的规定，拍卖人、委托人在拍卖前声明不能保证拍卖标的的真伪或者品质的，不承担瑕疵担保责任。
这条本是为了维护拍卖公司的运行的规定，却成为部分拍卖公司知假拍假的借口。
2015年4月，全国人大曾通过对《拍卖法》的修订，主要侧重于简化工商行政管理部门的经营许可而进行，表现在删去了工商行政管理部门对拍卖企业的设立许可。但修订没有涉及到《拍卖法》的实体内容。
中央财经大学拍卖研究中心研究员季涛当时曾撰文指出《拍卖法》还可做近一步修订。他建议，第六十一条后面应该增补这样一段文字：“但是拍卖企业、委托人明确知道或应当知道拍卖标的有瑕疵时，免责声明无效。”
他还建议可以在《拍卖法》第四章拍卖程序中增加一条，例如规定“拍卖人应在拍卖标的的介绍文件中，对每一件拍卖标的应说明已知的瑕疵，并声明拍卖人是否能够保证拍卖标的的真伪或者品质，如果不能保证拍卖标的的真伪，则拍卖标的介绍中就不应出现可能误导别人为真的描述”。
而在实际的案例中，关于真假的鉴定结果常常是扑簌迷离。
裁判文书网的两份判决书，公开了付常勇与北京电视台由王刚担任主持人的《天下收藏》节目之间的纠纷。2012年，付常勇带着一对甜白釉压手杯参加该节目，藏品被专家证伪后，其中一只杯子被王刚砸掉。之后，付常勇将部分碎片与未被砸毁的杯子送至北京瀛方斋文物鉴定中心，该中心经鉴定认为这对杯子是明代制品，并出具了相应的鉴定证书。付常勇因此起诉，但被告方对此鉴定结果并不认可。
在庭审中，法院认定付常勇在参加节目录制之前，已对节目环节有所了解并签署《生死文书》及《藏宝人承诺书》。“至于原告申请的各项鉴定和评估，亦无开展的必要，故本院不予准许。”付常勇一审败诉，二审维持原判。
可以看到，在本案的一二审中，法院均未对手杯本身的真假做出判定。
在裁判文书网上，有很多涉及到文物、艺术品拍卖的官司，其中的细节透露出拍卖市场暗藏的风险。
例如根据《荣宝斋（济南）拍卖有限公司与尹世江合同纠纷一审民事判决书》，2016年6月，尹世江签署竞投书并参加拍卖会，最终以人民币950万元的成交价拍得张大千的”竹溪六逸”，同时签署《成交确认书》，但尹世江并未支付。
尹世江主张是受荣宝斋（济南）拍卖有限公司的误导而竞拍，其主要目的是游玩，没有缴纳任何保证金，本人也是工薪阶层，没有能力竞拍原告拍品。“拍卖时很多人喊价，当时已经喊到了900万，有人叫我举牌，我就举牌了，当时我以为是演练，就签了字，后来才发现我被冤枉了，竞投书的字是我本人签的。”
最终，法院判决尹世江赔偿五万元，驳回荣宝斋（济南）拍卖有限公司其他诉讼请求。
《荣宝斋（济南）拍卖有限公司与尹世江合同纠纷一审民事判决书 》（来自裁判文书网）
上述案例中，因为尹世江的确在没有提前缴纳任何保证金的前提下进行了竞拍，拍卖行也致使尹世江产生重大误解，荣宝斋公司由于拍卖规则风险告知的瑕疵，其诉讼请求法院不予支持。
吴树告诉网易号外，如果决心整治拍卖公司，“可以按照成交价去收税。”这样一来，进行了拍卖却实际没有进行交易的情况就会得以改善。
还有一些案例，则是买家发现在拍卖公司买到假货后，要求退回竞拍价款、佣金等。在广州华艺国际拍卖有限公司的案例中，拍卖公司在向买家退还了拍卖款和拍卖佣金合计2420万元后，起诉了作品的委托方，并向广州市公安局经济犯罪侦查支队报了案。
李峰告诉网易号外，只要有需求就会有造假，这点很难去改变。但可以严格立法、严格执法，“可以学习苏富比，一旦买假东西，在一定年年限内可以退货。”
（网易财经 马莉 爆料邮箱：bjmali1@corp.netease.com 实习生屈红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文来源：网易财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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