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环二妹：屁股不决定脑袋

最近几周，看见周围的人被悲观情绪淹没，就职于某对冲基金的中环二妹反而没那么悲观了。

“年初的时候说中国那么好，是很容易证伪的。现在如果说中国没有那么差，却很难被证伪。”她说。

说这话时，二妹和我正坐在香港中环吃百叶结红烧肉。二妹外形娇小，但对待红扑扑厚敦敦的红烧肉，眼疾手快，毫不含糊，夹起就是一嘴。

去年夏天，我第一次和二妹吃饭，也是在这家隐藏在路边旧楼中的上海馆子。二妹也点了红烧肉，我们从7点过一直聊到打烊。

这次空调开得不像去年那么亡命。依然是亲切有礼的大叔阿婶招呼着，先上一壶香片，餐牌放在厚厚的白色桌布上。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浮华。

掐指一算，正好一年过去。去年见面时，恒生指数高歌猛进，向30000点发起冲刺，今年2月一度冲到了3万3000多点。

我们见面这天，恒指已经像泄气的皮球，跌到28000多点。上证指数更加凄迷，已落在2700多点。到本文发稿日，随着土耳其里拉的暴跌、中美关系等外部不确定性继续放大，市场情绪已低落到谷底。

道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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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外表有点稚气，二妹其实是见过周期的资深人士了。

2007年，二妹从清华大学经管学院毕业。那一年五道口华清嘉园的房子一平方米不到一万。中石油市值一度超万亿美元，而腾讯股价在10港元上下。

清华金融系教授叮嘱同学们：“牛市来了，你们快去工作吧。”

这嘱咐热热地响在耳旁，二妹来到香港，加入富达基金（Fidelity），成为一名分析师。第一个月出粮4万多港币，其中一万多交了房租。

刚入职，火辣的牛市迎面而来。

上证指数从2006年年初的1000多点强势爬升，一路爬到2007年秋天的6000多点。

支撑那场牛市的，是中国经济从2002年左右开始的高速增长。受其影响，全球石油、煤炭、钢铁、有色金属、黄金价格都节节高升。强劲的经济走势中，内地企业陆续前往香港上市。从2000年开始掀起高峰。

从二妹隔壁学校毕业的高博，彼时已是安信证券首席经济学家。在2007年年底的投资会上，高博表示：牛市依旧在，刚进下半场。“我们现在正在处在经济进入繁荣期的转折点上。”

这“转折点”来得有点猛。

刚进2008，新人二妹亲历了恒指的暴跌。

情绪从牛市中的高点跌落：“PM都关在房间里不说话，办公室安静得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到。新人动不动就挨骂。研究员出差原本可以飞商务舱，通通降级到经济舱。公司同事心里暗自打鼓，担心工作。”

十年后的今天，二妹已经穿越过几轮牛熊。当时的恐慌，似乎近在眼前。

和当初比，如今社交媒体更发达，情绪发酵后一触即发。熊市中，二妹通过朋友圈判断市场情绪走向。高博发言后的一周，她认为市场已经完全被悲观的情绪控制。

“从恐慌到Capitulation（投降式抛售）还有一个大跌，跌完了就快结束了。”她说。

我们约在周五晚聚餐。二妹从中环的办公室赶来赴约。她戴着一副豹纹无片镜架，Bling Bling的耳坠和链子是“淘宝来的”。浅蓝色的牛仔风衬衣，顶扣知性地开着。每个笑容的长度都给得很足。

但千万别被这嫩中带娇的外表误导了。工作状态中的二妹强势生猛，不会太顾虑身边人的感受。

某次二妹去跟上市公司开会。总共两位投资人，二妹先到。她列好一张单子，一个一个问题排山倒海问下去。

第二家男分析师进来，整场会没讲一句话。二妹就这样一个人开完了整场会。才转过头去问：你有补充吗？

对方说：我要问的问题都被你问完了。

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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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二妹的强势。中国传统观念中，能干且比周围男人更能干的女人常被视为“洪水猛兽”。哪怕是在国际化程度相对较高的香港，靠自己的努力，正正当当赚每一分钱，中环二妹们也常常被用单一的标准评判。

某次二妹打开“情感导师”Ayawawa的微信公众号，发现朋友中有100个人关注了她。而她的微信朋友，以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为主。

“女人就不应该赚得比男人多”，“这种女人没有男人敢要”……这样的思想依然非常有市场。二妹认为，持有这种观点的男男女女，大部分都缺乏自信，把自己放太低。她的态度很简单：“道不同不相为谋。”

香港的八卦杂志充满了歧视女性的言论

当然，眼前的二妹也经历过起伏。虽然从小是学霸，“别人家的孩子”，她也有过自己的叛逆期。工作后的一两年，年轻气盛的二妹和父母关系一度非常紧张。“斗争”最激烈的时候，25岁的她半夜拎着箱子摔门而出，到酒店睡了一晚，第二天买票飞回香港。

不仅如此，二妹和男性相处也磕磕碰碰，和朋友、工作伙伴屡生龃龉。

吃了亏受了伤，二妹开始读书思考，她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看问题。父母不断唠叨自己的背后，她看到了深深的爱。

逼近30岁那几年，她曾经焦虑无比，现在已经坦然自若：“我不需要寻找别人的认同，来确认我自己是最好，也不会因为别人的否定而认为自己不好，我就是我自己。”

她欣赏备受争议的格力董小姐，因为她不在乎别人说什么。虽然很多人对她为人处世的风格有很多意见，董明珠也不是不清楚，但她仍然坚持自己。

二妹的女性朋友大多精神独立、经济自主。不婚的大有人在，也活得挺好。独立的女性寻找伴侣，不再被物质牵引，更多的是寻找生理和精神上的慰藉。

就好像交易门另外一位女主李蓓在分手时所言：“我又不缺钱花，我又不丑，我又年轻。你们凭什么同情我？”

精神独立、经济自主的二妹，对婚姻的追求不疾不徐。在她眼里，婚姻是只有“心智成熟，经济精神独立，对于人性（包括自己和他人）有深刻认识，愿意承担责任和作出牺牲的人” 才能够长期享有的宝贵人际关系。

如果用这一连串的定语来评判我们身边的婚姻，及格的恐怕不多。

最重要的是，激情终将消解殆尽，能够支撑双方走下去的，必然是精神上的理解和支持。

“所以婚姻这东西，注定是一件奢侈品。它不是‘必须要有’，而是‘有也不错’。”二妹说。

“屁股决定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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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妹老家在江西上饶，人口700多万，那是她口中的“四线城市”。最近几次回老家，二妹去城中小店闲逛，看到很多山寨货。

“人民群众就算不上拼多多，也要在其它地方买。这个社会就有这种需求。”

二妹发现，许多身边的人在金融行业待久了，常常忘记中国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每个人都在喊着自己是穷人，看到的都是比自己有钱的人，也只会看到比自己有钱的人。

然而事实是怎样呢？

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如果能进国内顶端的金融机构，一个月至少能拿到两三万人民币。比起电子工程专业，或者辛辛苦苦读七八年博士的医科学生，他们已经优越太多。

初入行时，二妹曾经非常渴望赚钱。她现在对物质没有更大的欲望，觉得“够用就好”，每个月都给慈善机构捐赠。她说退休时如果能有属于自己的比较舒服的房子，2000万的资产，每年做5-10%的回报养活自己，就足够了。

比二妹有钱的人太多了，但她并不羡慕他们。因为不少大佬们虽然看起来风光无限，内心却并不快乐。“而他们的问题都不是用钱能解决的。”

她常提醒自己已经“蛮幸运、已经比很多很多的人要好”。

中国过去十年的金融扩张，不断吹流动性、吹泡沫的，如今嘎然而止。我们正迎来金融抑制和强监管时代。一位有20年从业经历的基金经理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未来五年，我们金融行业的好日子没了。”

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想在金融行业里玩，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真的喜欢它；二是能力足够强。每天工作12个小时，星期天还不休息，但如果没有天赋，价值依然为零。

面对这样巨大的不确定性，二妹发现身边许多同业者正被焦虑烤煎。

“现在国家又是去杠杆，又是资管新规，包括现在为了应对贸易战，人民币贬值，对于金融从业人员来讲，日子是难过的。原来的正当收入、奖金、灰色收入，很多人在过去几年赚了不少，今年这些东西少很多，甚至没有。从他们的角度出发，当然会觉得很悲观。”

金融从业者屁股决定脑袋，但这多大程度上能代表普通百姓呢？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2017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2017年，中国人均可支配收入是25974元。全国居民按年收入分为五组。最低收入组: 5958元，最高收入组: 64934元。

拿典型的贫困省份贵州为例。2016年，贵州省全国人均可支配收入倒数第三，人均可支配年收入仅为15121元。其中城镇常住居民26743元，农村常住居民8090元。

全贵州省人均可支配收入最低的，是黔东南山区台江县的农村居民，仅有6819元。平均到一个月，仅有568元。

568元？都不够我和二妹今晚吃肉。

爱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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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试新人时，二妹常问对方的一个问题是：驱动你工作的动力是什么？你的热情是什么？

观察回答者的眼神和表情，二妹对他是不是真心热爱投资会有个基本的判断。

香港从来不缺人，二级市场做研究的一抓一大把，但每次出去开会，二妹很难透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看到发自内心的求知欲。

大部分人要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人云亦云，“先占个位再说”，要么只是做份工作。这当然也无可厚非。

从这个意义上讲，二妹是幸运的。父母从小给她足够的空间，让她看各种乱七八糟的书，培养了她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她毕业做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自己擅长的投资研究。她从来没有停止泛读和学习，抱着不功利的心态读书。

一些表面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用的知识，却能在工作中神奇地派上用场。

二妹喜欢做投资，并不是因为这行赚钱较多。而是因为她可以不断学习、成长。判断对股票时，她能获取巨大的成就感。这让她更加自信、独立，成为她自我认同的一部分。

她承认自己是女权/女性主义者，但不是微博上的“田园女权主义者”。

“我所争取的是，在女性做得和男人一样好的情况下，女性应该获得和男人一样的评价，平等相待。这不是喊几句口号就能得到的，要通过自己的实力去获得。”她说。

最近一年，二妹学会和自己平和相处，对人生的意义有了清醒的认识：“承担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给予自己和周围的人爱与自由。”

这样的责任包括处理好自己的情绪，与父母保持良好的沟通，接受各种不如人意的安排。

三个月前，二妹开始每天晚上睡前念三次《金刚经》。最开始她要念一个小时，念完就沉沉入睡。

唐朝女皇帝武则天也研究金刚经。她还为此写下开经偈：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二妹研习周易、佛经，也读阿德勒，发现底层逻辑相仿。她解来的“真实义”，是对不确定性的接受和拥抱。

毕竟这个世界上可能有90％的事情是不能控制的。“对于90％不能控制的东西，唯一能够控制的，是如何去看待它。”

她说哪怕她结了婚，另一半突然消失，她也会接受，不会像从前那样去抗拒或者挽回。她说：“我现在对安全感的理解是，我能接受自己随时随地烟消云散。”

二妹依然向往美好的爱情、幸福的婚姻。

碰到合适的人，她希望有勇气跟他开展一段未知的旅程，坚持到底。“就算中途分道扬镳，也丰富了人生经历。降低预期，看空做多，不就是我们这行的主业嘛？”

今年二妹在格鲁吉亚旅游

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在亚历山大帝造访的时候，询问他需要什么，并保证会兑现他的愿望。第欧根尼回答道：“我希望你闪到一边去，不要遮住我的阳光。”

明天的股市、人民币汇率、中美关系、美国总统的推特、高博士的发言、未来50年的国运，忙碌于搞清楚这些命题，唯一的作用，也许仅仅是遮住了我们内心的阳光。

不试图证明什么，不试图控制什么，不轻易悲观，也不盲目乐观，接受现实，向内探索，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或许这才是不二的答案。

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