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一江春水向东流》: 那银幕上最难捕捉的月光)
张冰
我的电脑硬盘里一直存着一些老电影的视频文件。但这些文件质量不高,常常看得人眼睛酸痛。余生也晚,没有赶上在大银幕上看这些电影的好日子。而每每看到琳琅满目的新片,总是感觉饕餮盛宴无从下口,产量极大,佳片却寥寥无几。
平日里,在影院看电影看到心头空虚的时候,就想,什么时候能在大银幕上看到那些老电影就好了。我羡慕能够满世界飞着去看老电影的影评人,不过自己是连北京的中国电影资料馆也没去过。
直到前几天在网上刷电影票的时候,忽然发现杭州有几家影院在上映《一江春水向东流》(修复版),孤陋寡闻的我才知道,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开启了“向中国经典电影致敬”的活动,继九月在全国放映史东山《奋斗》之后,再次推出这部影史经典《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江春水向东流》拍摄完成于1947年,分为上下两部,共三个多小时。影片开始时,电影院里一共坐着四个人,当上部《八年离乱》放映完以后,有两位观众误以为影片完结,便起身离开。这件小事似乎也证明着,三个小时的片长对当代观众的观影体验是一次挑战。当我散场时迎面遇到剩下的那位观众,简直想冲上去同她握手。那位观众非常年轻,整部戏看下来,我听见她坐在那里啜泣不已。这部六十年前完成的历史与伦理剧,至今仍然有能让人下泪的东西。
这次重看《一江春水向东流》,我最大的感触是,这部电影是中国的。我知道,这么说十分含混,但它的确给我这么强烈的印象,借用张爱玲的说法——“这至少是中国人的戏”。诚然,电影一开始,你大概会对白杨话剧式表演、陶金略显肥胖的身材和舒秀文浮夸的西班牙舞颇有微词,但当人物的命运随着时代的浪潮慢慢展开时,影片变得坚实有力。你会惊讶脱胎于京剧《铡美案》的故事在叙述抗战的历史和中国家庭的悲欢离合上居然可以如此富有表现力。它的情节、台词、场景,无一不是中国的,情调雅致,剧情却很通俗。对中国观众而言,这是一个“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但它又是现实主义的,有着《铡美案》所没有的强烈的时代性,难怪当年影片在上海首演时创造了国产电影的最高上座纪录。
影片中无处不在的是一种古典的意境。白杨和陶金恋爱时倚窗眺望,一轮明月照着黄浦江,波光粼粼,让人想起“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又或者“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时过境迁,陶金在大后方与舒绣文纸醉金迷,白杨与婆婆、儿子在沦陷区相依为命,那一轮明月照着重庆,也照着上海,让人想起“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又想起“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电影接近高潮时,白杨在公馆做娘姨时走出院子寻找儿子抗生,粉墙上映着依依杨柳的影子,晚风吹起落叶,一个瞎子和一个孩子拉着胡琴出现在弄堂里,吟唱着“月儿弯弯照九州”,有一种哀而不伤的意蕴。感谢中国电影资料馆工作人员的精心修复,使得我在大银幕上看到了最皎洁的月光和映着月光的脸庞,也因了这银幕上最难捕捉的月光,让我意识到,只有深谙古典诗词的蔡楚生和郑君里,方可创作出这具有中国风味的电影。
因为《一江春水向东流》,让我想起今年看到的几部主打传统牌的新作,譬如以茶宠为主角的动画片《阿唐奇遇》。影片不能不说也是成功的,有一种类似皮克斯动画的单纯可爱,中间运用了很多传统元素,颇为清新可喜。然而遗憾的是,作品的情感结构却不是中国的,茶宠的励志故事与美国人创作出来的动画相差无几,看完以后顶多只能说,很像皮克斯。而另外一部《大护法》则把传统神话中的神仙形象变得阴冷压抑,让人喜欢不起来。在中国,神仙至少是喜感、可爱的吧。从这些新锐的作品里,看不出创作者对历史内容的洞察和对于中国的真实情感,以至于影片着力的批判也成为对某种流行话语的复制。如何沉潜下去,创作出具有中国风味的影片,我们当代人需要向《一江春水》学习。(编辑 李二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