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中毛眼科中心主任西迪、中毛眼科中心援外医生张春巍： “希望中国医疗队派出更多拥有高技术水准的医生”

（原标题：对话中毛眼科中心主任西迪、中毛眼科中心援外医生张春巍： “希望中国医疗队派出更多拥有高技术水准的医生”）

本报首席记者 赵忆宁 努瓦克肖特报道

导读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中国政府知道什么是发展中国家和欠发达国家的需求，因为中国自己也是一个发展中国家，所以只有中国才能够更好地理解贫穷国家的需求。毛中之间有这么多年的交流，所以中国更了解毛里塔尼亚的现状、条件和需求。”

采访坐落于毛里塔尼亚国家医院内的中毛眼科中心是一次临时动议的安排。原本只是在援外医疗队驻地采访张春巍医生，谈话渐入佳境时把谈话地点转移到眼科中心，用语言描述设备总没有身在其中直观。眼科中心主任西迪博士闻讯后中断休假参与进来，并带领记者参观了眼科中心。西迪博士介绍了眼科中心的所有设备与用途，其中大部分是中国医疗队两次毛里塔尼亚“光明行”留下的最先进设备（中国派出眼科医生为所在国盲人免费施行复明手术），也有一些设备是眼科中心自己购置。西迪博士希望将中毛眼科中心建成集科研、医疗于一体西非地区著名的眼科中心之一。

西迪博士非常有信心。因为中国眼科医生张春巍为毛里塔尼亚带来了羊膜移植技术。1995年，两位韩国、台湾医学博士Jae Chan Kim和Scheffer C G Tseng，首次把保存的羊膜运用于兔角膜重建术中并取得成功。此后，羊膜技术受到眼科医生的青睐。1998年我国陈家祺医生将新鲜羊膜移植运用于人的眼科手术中并取得成功，自此开始在中国眼科的临床应用。2016年，45岁的张春巍医生——中国第32批援毛医疗队队员、中毛眼科合作中心首位援外中方专家，带着羊膜移植技术来到毛里塔尼亚。

地处撒哈拉大沙漠深处的毛里塔尼亚，日照时间长，紫外线强烈，400万人口中，有15%的人口患有眼疾，罹患白内障、青光眼等眼疾的比例非常高。通过一组数据可以印证，张春巍医生引入的羊膜移植技术对毛里塔尼亚的重要性：在眼疾的五大主要疾病中，仅以角膜移植为例，从美国购买新鲜的角膜材料每例1000美元，而新鲜羊膜免费；之前毛里塔尼亚人做角膜移植要到欧洲国家，仅仅手术费就需要4000-5000欧元，而在本国使用新鲜羊膜移植手术费用仅需50美元。正如卫生部长介绍，因为很多疾病毛里塔尼亚国内无法治疗，每年有500多人需要到国外医治，花掉全国医疗保险的25%经费。

正是于此，张春巍医生在毛里塔尼亚被视为“女神”。在一年的援外时间里，她实施眼科手术近600例，接诊患者近5000人。2017年7月10日，毛里塔尼亚总统阿齐兹向张春巍博士授予国家荣誉勋章，以表彰她为推动中毛卫生合作所做出的突出贡献，她也是中国援助毛里塔尼亚医疗队第一个个人授勋者。眼科中心主任西迪博士强调说，中国援外医疗队应该派出更多像张春巍这样具有精湛医术、能够为毛里塔尼亚引入新技术的医生，当下的毛里塔尼亚需要更多、更新、更前沿的医疗技术。

西迪博士（Sidi Sidi Cheikh）1964年出生，1984-1992年先后在塞内加尔医科大学和阿尔及利亚医科大学学习。之后在意大利、摩洛哥王国、突尼斯共和国接受过培训。1997年-1999年在马里共和国巴马科市非洲热带眼病研究所工作，从2000年起，担任法国图卢兹 Rangueil医科大学的眼科专家。2010年回国担任努瓦克肖特医科大学的眼科副教授，2011年起，出任地中海眼科协会毛里塔尼亚代表，并担任法国眼科协会毛里塔尼亚外籍顾问。2000年-2014年，担任努瓦克肖特市Bouamatou眼科医院院长；2015年开始担任努瓦克肖特总医院眼科中心（中国）的负责人，该中心于2015年7月改名为中国-毛里塔尼亚眼科中心。

张春巍1972年出生。1995年毕业于哈尔滨医科大学眼耳鼻喉专业， 2001获得同一所大学眼科学硕士学位；2004获得哈尔滨医科大学眼科学博士学位。2009年于美国密苏里大学哥伦比亚分校眼科中心从事博士后工作。2013-2015年在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Shiley眼科学院继续博士后与访问学者项目。

2015年、2016年两次参与印度泰米尔纳德邦Arasan 眼科医院“拯救弱势生命基金会”（Save Slight Foundation）白内障复明项目。2016-2017年赴毛里塔尼亚国家首都医院中毛眼科中心做援外医生。从2001至今，她是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眼科医院副教授、副主任医师与硕士研究生导师。

中国更了解毛里塔尼亚的现状、条件和需求

《21世纪》：能在毛里塔尼亚看到这样高水平的眼科中心感到十分意外。

西迪：没有中国就没有这个眼科中心。第一批中国医疗队来到毛里塔尼亚是1968年，到今年已经有49年了，大约有32批800多名医生为毛里塔尼亚人民提供了医疗服务。在首都国家医院的医生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有很多人在基法和塞乐巴蒂医院，其中塞乐巴蒂医院地处偏远地区，经济不发达，外部环境非常艰苦。作为医务人员，我们对中国医生的献身精神非常钦佩，我见证了中毛之间的友谊。

我在肖特市Bouamatou眼科医院担任院长10年，这是一家私立眼科医院。三年前，毛里塔尼亚政府想成立自己国家的眼科中心，我从私立医院来到国家医院。刚到眼科中心的时候，实际上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全职工作，另外两名医生一周只来一和两次，我天天工作，两年以来这是我第一次休假。我一直希望在眼科中心建立一个团队。我向中国驻毛里塔尼亚大使馆提出了申请，巧合的是，2014年8月，中国卫计委主任李斌女士作为习近平主席特使出席毛里塔尼亚总统就职典礼，在她与我们的卫生部长会面时，部长提出了希望中国能派眼科专家到毛里塔尼亚的请求。2016年7月，张春巍医生和两名护士一名麻醉师来到了毛里塔尼亚。

《21世纪》：武东大使向记者介绍说，2015年在中毛建交50周年之际，中国政府出资1300万人民币，启动援助毛里塔尼亚白内障手术“光明行”活动。

西迪：是的。2015年“光明行”是第一次。是李斌主任、武东大使，还有我们的卫生部长，包括我们的总统一起探讨才最终落实“光明行”。北京协和医院派出10名眼科专家组成了援毛医疗队，在努瓦克肖特首都医院开展为期两周的 “光明行”活动，免费为200多名患白内障的病人做了手术。他们离开的时候，把价值1400多万的所有设备、药品全部无偿地留给了我们。在这次“光明行”活动结束的时候，“中毛眼科合作中心”正式挂牌；2016年12月，黑龙江省眼科医院受国家卫计委委托，派出7名医生来毛里塔尼亚实施第二次“光明行”活动。中国医生医术精湛，不怕苦、不怕累，在非常有限的时间内完成了235例免费白内障手术，并把几十万的眼科药械留给了我们。中毛眼科中心是在两次“光明行”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21世纪》：毛里塔尼亚和法国有着传统的联系，法国在眼科医学领域具有很高的技术，而且你还担任法国眼科协会毛里塔尼亚外籍顾问，当时你为什么首先想到求助于中国政府，而不是法国？

西迪：法国是一个老牌的发达国家，当然，法国的医疗技术与培训都是很强的，但是我们不花钱就得不到这些技术和设备，法国人从来不会出钱的。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中国政府知道什么是发展中国家和欠发达国家的需求，因为中国自己也是一个发展中国家，所以只有中国才能够更好地理解贫穷国家的需求。毛中之间有这么多年的交流，所以中国更了解毛里塔尼亚的现状、条件和需求。我经常阅读中国的英文报道，知道中国现在发展得非常快，取得了骄人的成绩。才过了60多年，中国已经成为一个世界经济大国，现在的中国什么都可以自己做，中国的航天、中国的高铁都是世界领先的技术，中国的发展是一个典型，所以我们愿意与中国人合作。我们知道谁是在真心实意地帮助我们。

羊膜移植让更多低收入者得到治疗

《21世纪》：你选择中国为合作伙伴，但是在中国眼科医生没有来之前，你对中国眼科技术在国际上的水平有多少了解？

西迪：诚实地说，之前我对中国同行的眼科技术水准了解并不多。但是中国医疗队在这里已经有半个世纪了，他们上个世纪60年代就在这里，在当时的那种条件下，毛里塔尼亚很穷，甚至连路也没有，但是他们照样做事，就基于这一点，所以我就是想跟中国的医生合作。其实医学是个技术活，医生总不能停留在口头上说怎么做，必须要能够治好病人的疾病才行。中国人总是想把事做成，而且非常地认真，中国医疗队能做事、想做事，甚至在极其有限的资源条件下也能做很多的事。眼科中心就是一个例子，最开始这里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们也照样能够做很多事。

《21世纪》：在张春巍博士来之前，两次“光明行”活动帮助毛里塔尼亚做了一批白内障手术。对你来讲，“光明行”留下一些硬件设备重要，还是像张医生这样的人力资源更重要？或者两者都很重要？

西迪：对眼科来说，器械设备跟人力资源的重要性是并重的。尽管“光明行”是一个短期的行动，他们走后留下来的这些设备对病人而言，是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此前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现在已经有了两台超声乳化仪、裂隙灯显微镜、AB超机和眼底照相机等，我并不是说设备比人还重要，没有设备不能做事，但是有了设备没有人还是不能做事。从这个意义上说，人还是最重要的。比如张春巍博士的到来。

《21世纪》：包括总统先生都如此重视建立眼科中心，难道毛里塔尼亚患眼疾的人相对于其他的疾病更加普遍一些？以至如此迫切拓展眼科医学领域？

西迪：2004年国家卫生部牵头制订了《抗盲治盲计划》，这是一项防盲治盲抵抗失明的全国性方案，后来在这个框架下做过一次全国普查，通过调查发现，毛里塔尼亚400万人口中有15%的人视力是有问题的，在有眼疾患病的人口中，80%是可以通过医疗手段治愈的，包括角膜移植等。从技术上说这不是一个很复杂的事情，但是由于医疗资源的缺乏，很多人不能得到及时的治疗。在张医生没有带来羊膜移植技术之前，我们自己不能做眼角膜移植手术，人们只能选择去突尼斯或者法国治疗，手术费一般是4000-5000欧元。毛里塔尼亚参加全国医疗保险的人只有25%，有医疗保险的人才能负担得起，剩下75%没有参加保险的人，一旦患上眼疾只有坐等失去光明。

《21世纪》：张医生，能介绍一下羊膜移植技术吗？

张春巍：羊膜就是婴儿胎盘上的那层膜，用羊膜修复眼结膜、角膜缺损区的创面，可提供一个理想的基底膜，能迅速愈合创口。1995年，两位韩国、台湾地区医学博士Jae Chan Kim和Scheffer C G Tseng，把保存的羊膜运用于兔角膜重建术中并取得成功。此后，羊膜技术受到眼科医生的青睐。1998年我国陈家祺医生将新鲜羊膜移植运用于人的眼科手术中并得成功，自此开始在国内眼科的临床应用，在眼科手术中属于二类技术等级。目前一些大医院自己生产塑封好的羊膜成品，拿过来可以直接用。但是毛塔之前并不了解掌握新鲜羊膜提取、中长期保存技术。当我提议开展这个项目时，西迪主任说他们国家没有这个东西。我对他说咱们可以用新鲜的羊膜，因为新鲜的羊膜术后效果更好，需要是跨学科的合作。我们迅速联系了妇产科主任，主任非常爽快，让我们随时来取。新生婴儿胎盘羊膜有两层结构，血管层还有我们需要的羊膜移植层，术前必须排除肝炎、性病和AIDS等疾病。第一次取羊膜是我俩一起取的，我教他如何分离、处理与保存。西迪主任担任努瓦克肖特医科大学的眼科副教授，他的学生在我们这里实习，现在他们也掌握了剥离处理等技术。

《21世纪》：羊膜移植治愈哪类眼疾？

张春巍：羊膜移植主要用于眼表重建和角膜溃疡等疾病，修复角膜创面，减轻炎症，避免穿孔。毛里塔尼亚紫外线辐射强度特别高，眼疾无论是在城市地区还是在乡村地区发病率比较高，很多人患有角膜溃疡和角膜炎，特别是农村地区，如果不能得到有效的治疗，溃疡创面会越来越大，最终角膜穿孔。在非洲翼状胬肉发病率特别高，与日照量大有关，治疗翼状胬肉最好的办法我们会选择自体角膜缘干细胞移植或羊膜移植进行病灶区的修补。

《21世纪》：羊膜移植技术能与欧美国家做眼角膜移植手术的成本做一个比较吗？

张春巍：羊膜材料取自妇产科是免费供应的，一次手术费只需要50美元。在毛里塔尼亚第一例眼新鲜羊膜移植是我做的，同时把哈医大眼科医院眼库多年成熟的羊膜移植技术传授了西迪博士，第二例是西迪博士在我的协助下做的。在毛里塔尼亚一年间，我主刀做了8例羊膜移植手术，西迪博士做了20多例，总共做了30多例。另外这里最常见的是白内障与青光眼，据医学统计，黑种人青光眼发病率是白种人的四倍，而且黑人一旦得青光眼发展非常快，如果不使用药物干预，白人从发病到失明的时间可能是20年，而黑人只有10年。所以对低收入国家而言，特别是对有42%贫困人口的毛里塔尼亚，医疗费用支出的高低决定人们是否可以得到及时有效的医疗服务。

《21世纪》：这是问题的核心。

张春巍：现在除了羊膜移植外，我们也带来角膜缘干细胞移植技术，角膜缘干细胞移植术是治疗眼表疾病、重建角膜结构的有效手段。自体移植有移植成功率高、没有排斥反应等优点。总之，我希望能把我们所掌握的成熟技术带给毛塔，让当地医生掌握这些技术为当地人更好地服务。

“我们需要更多、更新、更前沿的医疗技术”

《21世纪》：张医生在援外一年的时间，她为多少病人提供了医疗服务？

西迪：张医生独立实施眼科手术近600例，接诊患者近5000人。门诊量日均100人。眼科中心只有我和张春巍两个全职医生，这是很大的工作量。张医生经常在下班后接外伤急诊，眼科外伤必须争分夺秒，而且越早治疗越好。他们在这里的一年，中国的所有假期基本上都没有休息，而且雷厉风行毫无怨言。我们在中国医生身上看到了专业与敬业的精神。

《21世纪》：张医生带来的羊膜移植技术是否已经传授给当地更多的医生？

西迪：她教会了我。我们这里不仅仅是一个治疗病人的地方，还是一个培训基地，也希望为国内更多的眼科医生搭建一个学习新技术的平台。张医生在这里一共做了11次专题讲座，有将近600人次接受了培训。针对毛里塔尼亚青光眼发病率高的问题，我们成立了青光眼俱乐部，为人们做科普宣教，张医生把中国《黄帝内经》“上工治未病，中工治欲病，下工治已病”的理念带到这里，给人们传授早治疗、早预防青光眼的知识。

《21世纪》：中毛眼科中心除了治疗与科普之外，还有科研与教学功能吗？

西迪：我们国家眼科医生非常缺乏，只有20多位有专业执照的医生。我在担任国家医院眼科主任的同时，还在两所大学医学院负责眼科教学，我们要为国家培养更多的眼科医生。所以我希望未来毛里塔尼亚所有眼病都能在这个中心得到治疗，还希望将眼科中心打造成一个集科研、医疗、预防于一体的区域性中心。目前我们在这里培训当地的医生，未来也希望有其他国家的眼科到我们这里来学羊膜移植的新技术，特别是北非地区的国家。中国优秀的医生能够帮我们实现这个目标。

《21世纪》：我所到之处，包括武东大使、毛里塔尼亚卫生部长以及西迪博士都对张医生非常认可，最重要的因素是你带来了新的医疗技术，是当地医生还没有掌握的技术。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张春巍：毛里塔尼亚虽然是低收入国家，但是医生都属于社会中的精英，包括卫生部长是从法国留学回来的，西迪主任也有法国工作的背景，在国家医院很多医生都有留学的经历。在精英聚集的领域，特别是医疗领域，要想获得别人的尊重没有一定专业水平非常难，而且也很难开展工作。首先是要做到语言通，其次临床医生要达到中国医疗平均水平之上，如果能够带来所在国没有的新的实用技术就更好。中国自1963年向非洲派遣第一支援外医疗队，在非洲51个国家和地区救治患者超过2.6亿人次，为非洲人民留下了非常好的口碑。但是随着中国与非洲国家对卫生服务的新需求，应该选拔具有一定医疗水准的临床医生到非洲来。援外医生的派出要与中国整个医疗水准相匹配，要与中国综合国力相匹配。我认为，医疗队既是为非洲人民救死扶伤的服务者，也是输出中国“软实力”的践行者。

《21世纪》：中国并不缺少技术优秀的医生，但是作为优秀的医疗工作者还是要有国际主义精神与奉献精神，就像白求恩医生那样。西迪博士，你如何评价张医生和她的团队在这里的工作？

西迪：我是眼科博士，张医生也是，我们每天都一起工作，我们经常在一起探讨病例，跟她一起做手术。评价张大夫的工作，我用两个词来形容“Very excellent”（非常优秀）。最重要的是她为我们带来了新的技术。当她告诉我可以使用羊膜移植的时候，我当时的欣喜程度无法描述，我请来医学院的老师们一起向张医生学习，我们必须要掌握这项技术，让那些因为没有钱不能做角膜移植的病人得到治疗。希望中国援外医疗队派出更多像张春巍这样具有精湛医术、能够为毛塔引入新技术的医生，当下的毛里塔尼亚需要更多、更新、更前沿的医疗技术。

（编辑：张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