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年猪宴

李德雨今年52岁，只比我大4岁，但依然是我堂叔。尊重长辈，也写进了我们村规民约里的第三条，是我受命起草的，我把爱护村庄林子里的野生动物也写进去了。

这些年，回到村庄里的小路，都被疯长的野草埋没了，有时抄小路回村，趟过齐腰深的野草，几乎要打着滚过去。真有一次，我打着滚翻过蓬勃生长的杂草荆棘，把一个正好过路的村人吓得大叫出声，以为我是冒出的一个野生动物。

这些年，我们那个村庄，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瘦弱了下去。村庄山崖菩萨庙前一块兀立的巨大山石，以前远远望去，如一个骆驼昂起的头，而今望去，快瘦成一个驴子的脑袋模样了。山石在这些年的风里，也吹成了漫天风沙，难怪我一个人睡在堂叔的屋子里，半夜里听见瓦房顶上沙沙沙的声音。

这些年来，村庄里的人，要么外出打工，要么进城买房居住。1996年，村庄户籍上的人口有1100多人，在村里刘会计发黄的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而今，真正居住在村庄里的人，不到300人。李德雨堂叔，就是村庄的留守村民。我有时坐在村庄里的山梁上望去，堂叔家一楼一底的青砖瓦房，如一个顽固的碉堡耸立，成为村子里的一个地标。到村子里溜达，野狗的目光幽幽如老井，到处都是破败无人管的老屋，断垣残壁，恍惚以为村庄是经过了一次风暴的扫荡。我有次看见一个亲戚家门前，还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从破窗望进去，屋里还有一辆老风车、墙上挂着的斗笠蓑衣，房前草丛里几只老鼠欢快地窜动。

今年农历冬月十一，我堂叔李德雨家要杀年猪了。这日子，是他早就看好了的，适合屠宰牲口宴请宾客。早在一周以前，堂叔就给我打来电话：“侄儿啊，我准备摆几桌，请村里的人吃年猪宴，你回来一趟，我们商量一下，到底请哪些人。”每年杀年猪请客吃饭，是我们那个村庄里多年的习惯。

堂叔家的年猪，是正宗的粮食喂养的土猪，不像旁边土坝村子里养殖大户老龚家，饲料催肥的猪，5个月就出槽了。堂叔家的猪肉，吃着黏嘴，他家煮肉，炊烟缕缕中，整个村子里都香透了。

我回到村子里，晚上在堂叔家灯光下，和67岁的当年刘会计一起商量，确定请客人数。村子里是老电网，电压不稳定，灯泡忽明忽暗，有时暗淡到几乎要熄灭的地步，如一个呼吸微弱的病人，以为回不过气来了，就在这绝望之中，灯泡突然回光返照般大亮起来。

在这灯泡光晕的一惊一乍中，我们终于确定了请客人数。堂叔大气慷慨，决定宴请8桌。

当天晚上，堂叔就照着电话本挨个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打给村里当年的老村长宋老头那里。宋老头在电话那边不停咳嗽，大概是老毛病又在冬月里犯了。老村长听清楚是要请他吃年猪宴后，几乎是声泪俱下了：“你们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啊……”堂叔也激动得声音打颤：“咋不记得呀，老村长，我们村里的公路，就是你带头修的，我家的第一口沼气池，就是你喊人挖的啊。”

第二个人，打给了在城里做建材生意的何三娃。三娃感动得在电话里哭了：“德雨啊，没想到你还把我当兄弟……”堂叔说：“必须的，我们都是房前屋后的人，你家老屋，我还帮你照看着呐。”那年，堂叔和何三娃，为争屋后一块地的产权，扛起锄头都要拼命了，而今那块荒了的地早已板结。

堂叔接连打了30多个电话，他们都兴奋不已地表示一定前来参加年猪宴。还有一个姓冯的城里作家，正在北京开会，也接到了堂叔的电话，冯作家正在关注忧思村庄里留守儿童留守妇女的情况，准备在他的中篇小说里反映出来。

我得说一说那天年猪宴的情况。来了满满10桌人，是由村子里的哑巴厨子做饭，热气腾腾中，吃得满嘴流油，喝得高潮迭起。不过宴席散后，我们的老村长蹲在地上，捂住胸口哭了，他哭着说：“我们这个村子，好久还有这样热闹哦……”

最后，各路客人不分贵贱贫富，亲亲热热团聚在村口那棵百年大黄葛树下照了一张相，我数了数，正好有108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