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板车

上世纪60年代，父亲在县搬运站当搬运工，我们兄弟姊妹七个，家庭是单位特困户。上初中的我，为减轻家庭负担，常常独自一个人拉车运送短途货物，挣个块儿八毛的，补贴家用。拉车的情景终生留在我的脑海中……

皖东丘陵的无尽山峦中，一条铺着石子，路面蜿蜒起伏的马路上，一位少年拉一架沉重的小板车行进着，似一叶扁舟，浮沉于大海的波峰波谷之间。车上装着一千多斤重的20箱鸡蛋。头上顶着正午酷热的骄阳，路面上蒸腾的热浪，似乎将要烤燃路边的蔫草和树木。路两边是麦收后尚未翻耕的田野，树上蝉儿乱叫。

我从上一个坂顶驾车飞快地朝下冲。下坂是令拉车人畅快的，我如一匹初次驾辕的不知惜蓄体力的马驹，尽情尽力地跑呀跑呀。下坂的速度和惯性，可使板车在上坂多冲上一段路。然而，尽管跑得恁快，也仅冲上几十米，车轮如粘了胶，慢滞下来。

余下的是我与地球引力的较量。弯腰曲背成蜷缩的龙虾状，一步一步地蹬。呼吸的节奏随着坂长坂陡变换频率。开头吸一口气，憋足劲可蹬大几步；渐渐地憋口气只能走三两步；下来就一步一喘；最后一步三喘。我赤裸上身，仅着裤头。汗满头满身地往下淋。裤腰不断汗湿，又很快晒干，留下白花花的汗碱。汗水进了眼皮，腌得生疼，再用力挤眨也不顶用，越眨动汗入眼越多。两手紧紧掐住车把，协助肩部背绳使力。抬臂抹汗，蹬姿一改变，车子马上停住，再难拉走。背带粗麻绳做的，深深地嵌进肩肉，肩锁骨如同要被削去，越疼越要用力背挣。肩勒破了，腌了汗，像是有人在肩头一点一点地往伤口撒盐。祖先制作的物件，印象最深的恐怕要数这结以记事的绳；它勒进了肉体肩骨，勒住了我的灵魂。

爬到半道，气就接不上了。空气中一丝水汽也感受不到，除了身上的汗流及蒸腾的热气。酷热无法停车纳凉，想凉爽一点，猛力吸气，可吸入的并非清新，如灼的空中似乎不再有气而只剩火。喉头口腔黏液干涸，焦粘在一起，沙哑发不出声。不时，喉头有一股腥热，鼻孔里热乎乎痒酥酥的，似有一条蚯蚓从心底沿鼻孔向外爬动。一股鲜血涌了来，一大滴一大滴地滴在烈日下闪眼滚烫的石子路面上，红得灼眼。那血又似一团一团的火球，似要点燃路面的石子。身体收缩得越来越紧。

——差不多爬完坂的大半。

越往顶去，越是体力不支，坂子越陡。腿杆臂膊青筋在黝黑的皮下暴凸。头开始眩晕。天光在眼中明暗交替地忽闪，几次特亮的晃闪后，眼前便发黑，身体与灵魂窒息的感觉一阵紧过一阵。尖刺的耳鸣声与四野的蝉声模糊成一片。右肩臂麻木，腿只顾打软，不听使唤。大地在脚下晃悠，每一脚下去，如同踩在浮木上。心底的恐惧袭了上来——失足滑倒，车倒冲回去——一车鸡蛋打碎，我一年不吃饭赔不起。于是身体与车青铜雕塑般地死死僵持着。四周无一丝一缕的风，树木低头肃穆，空气热滞成凝固状。死也要爬上这坂，爬上这坂，然而脚下的坂似乎在随着我的挣扎向前无尽地生长伸延。

就在灵魂轻飘飘地似要从肉体游离的片刻，我本能地将车横在马路上。自己晕乎乎沉醉般地找个路边的池塘，猛喝几口水，跳进池塘，洗净鼻血和身上汗碱，慢慢缓过来。歇约摸一袋烟工夫，找回点力气，一咬牙沿S形路线挣上了坂顶。

自己拉车送货，才知晓我每天坐在教室上课，父亲一个人在拉车的艰辛。后来我考上大学，做了教师，便不再拉板车。但拉板车的经历，却挥之不去反反复复地总是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与现实不同的梦境是：似乎自己快要挨近坂顶了，这时，大地在脚下刀劈斧削般地裂开。我，我的车，车上的鸡蛋，随着坂顶一起沉醉地坠落，直落向无底的深渊。整片大地的塌落，却听不到一丝声响。大约坠了两分钟，不，也许是三分钟。坠落的躯体中，灵魂轻飘飘地似要从肉体游离，心口剧烈疼痛，灵与肉分离的一刹那，猛一抽搐，我醒转来，吓出一身冷汗。呵，原来又是我常做的梦，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