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我们的幸福感没能与财富同步增长——读《金钱与好的生活》

（原标题：何以我们的幸福感没能与财富同步增长——读《金钱与好的生活》）

何以我们的幸福感没能与财富同步增长

——读《金钱与好的生活》

禾刀

美国新一届总统选举尘埃落定，竞选双方围绕经济增长话题曾有一番唇枪舌剑的论战。四年后，这样的话题还会再度挑动起人们的敏感神经。美国对经济增长尚且如此期待，其他国家自不待言，这不免使人产生如此疑问：经济增长何时才是个头？增长真能为个人带来幸福吗？

这是多年前便萦绕在人们心头的历史之问，《金钱与好的生活》从这些问题出发，试图探讨增长与幸福之间的内在联系。作者之一罗伯特·斯基德尔斯基开篇便导出凯恩斯的“乌托邦”想象。1930年，凯恩斯信心满满地称：“如果资本设备持续以每年2%的速度增长，技术效率每年以1%的幅度提高，那么100年后，先进国家的生活标准将是今天的4至8倍，如果没有重大战争和人口的显著增长，人类只需要投入一小部分工作时间——一周15小时，就可满足全部物质需求。”凯恩斯的设想是基于经济稳定增长100年的前提。2030年近在咫尺，凯恩斯当年描绘的那个“乌托邦”却已离我们愈来愈远了。

别了，凯恩斯的“乌托邦”

如果凯恩斯是对的，那么今天许多人比上辈们拥有的物质丰富得多，理应过上幸福生活，至少可以沿着凯恩斯的逻辑趋势，每周工作时间越来越少。无奈，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美国当代著名艺术史家、哥伦比亚大学当代艺术与理论迈耶·夏皮罗讲座教授乔纳森·克拉里曾在《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中谈到这样一些可能令凯恩斯倍感沮丧的现象：今天“北美成年人平均每晚睡大约6.5个小时，上一代人睡8个小时，20世纪初的人则要睡10个小时”。换句话说，虽然人们的财富增加了，看似生活越来越方便了，但休息时间越来越少了。为此，乔纳森提出了一个“24/7”现象，即一天24小时，一星期7天，意即全天候提供服务。而全天候理念，本质上是为资本主义提供了新财源“富矿”。《金钱与好的生活》亦指出：“在过去36年里，人们的生活水平得到大幅提高，但这种增长却压根儿没有给他们带来额外的幸福。”过度的物质需求，反而使人们深受其累且难以自拔。

绝大多数人深知，现有手机功能早就过剩，有的功能直到手机扔掉也用不了一次。尽管如此，人们依旧热衷于追赶手机激流。不少人房子越住越大，装修越来越漂亮，还买了小汽车，但总觉得要想幸福还得加倍奋斗。在美国，虽然人们基本需求早就得到满足，但幸福指数并未因此而同比提升。反倒是收入越高者，工作时间越多。在发达国家，“过劳死”现象持续上升，高收入包括精英群体“过劳死”所占比例越来越高。多年来，我们始终对增长信心笃定，可“为什么在他（凯恩斯）发表那篇文章的几乎100年后，我们大多数人仍在辛苦地工作呢？”

最可能令凯恩斯大出意料的当是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小国不丹。2013年联合国发布的全球人类发展报告显示，这个经济仅列全球第140位的极不发达国家，其“幸福指数”却高居全球第8，引发诸多学者的反思甚至是前往研究。“不丹现象”，怎么看都像是对凯恩斯“乌托邦”的一次坚决否定。

增长，未必铁定是幸福的“催化剂”

本书两位作者认为，凯恩斯的逻辑错误主要在于，把幸福看成是一个定量，他觉得“人们对物质的需求总会有满足的一天”。言外之意，当一些人“满足”了，另外那些还不幸福的人则可借助经济持续增长的东风，最终抵达幸福的彼岸。凯恩斯没预见到，即便那些在他眼里早就过得很幸福的人，依然那么“贪得无厌”。

发展总是千变万化，凯恩斯无法想象，即便生产资料高度富足，工作时间少也未必就是幸福的标志。在机器人乃至智能时代的今天，许多人的工作时间看似越来越少，社会经济也可能保持增长，但人们未必就能从中分享增长成果。

不过，陷入凯恩斯式迷茫的未必只有个别人。事实上，市场经济中的“主流价值观”同凯恩斯一样，对增长始终极其痴迷。经济增长不仅是所有国家最为看重的问题，自诺贝尔经济学奖诞生起，也几乎全颁给了有助于经济增长的经济学者。

凯恩斯的“增长幸福论”是有一定历史时代背景的。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道德曾是制约经济可持续发展的一道“紧箍咒”。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和《国富论》，本质上是对经济发展中的道德规律的一次“拨乱反正”。所以凯恩斯认为：“通过获得赚钱和积累个人财富的机会，人类危险的天性可以被引至相对无害的道路上，如果不能以这种方式得到满足，那么它们也许会找到其他更加残酷的解决途径，不顾一切地追求个人权力和权威，以及其他自我膨胀的方式。”这其实就是历史上那些对人类造成重大灾难的战争。

把人类道德引导到经济增长方面当然大有裨益，但增长不可能无始无终。田地产值增长迟早会达到极限，这也是“杂交稻之父”袁隆平近年来的最大苦恼。人类的繁衍能力没有止境，地球资源却不可能无限供给。今天地球上的人口已突破70亿，养活这么多乃至未来更多的人口，必将要求更多增长，这又该需要多少资源支撑？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是，过去那些被人类认为条件太过恶劣不适合生存的不毛之地，现也已有了人类征服的痕迹，这还不谈森林被大肆砍伐，气候变暖，物种面临消灭……

卢梭曾一针见血地指出，科学和艺术的进步对增加人类真正的福祉没有助益。1974年，经济学家理查德·伊斯特林在多个国家开展关于幸福感和国民生产总值的全面调查，他得出的答案是“可能不会”。种种迹象表明，我们夸大了增长对幸福的意义，夸大的阵营中当然包括凯恩斯。

幸福，不妨学学林语堂的“半半哲学”

越是深入剖析，我们便越不难发现，幸福是一种感受，本来就是个变量，会随着时间、地域、文化等要素的变化而变化。同一个人，不同时期的幸福感可能不尽相同。同一环境下的不同人，对于幸福的评价标准也不尽一致。

幸福本来就是一门哲学，虽然许多时候与经济密切相关，却并没有铁定的因果关联。幸福包括外在内在两方面。外在的当然是物质层面，而内在的体现在精神富足。物质当然离不开经济增长，精神层面则更取决于个人的感观理念。对幸福，先哲庄子从“知足”角度有过精辟阐释，“知足者不以利自累，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作。”《增广贤文》中道理讲得更朴素，“良田万顷，日食不过三升；广厦万间，夜眠不过八尺”……说简单点，就是凡事不必苛求十全十美，知足常乐，有些时候，遗憾也是幸福内容之一。

以阐述生活哲学见长的林语堂，在读清代学者李密庵的《半半歌》后作出了他的解释：“名字半隐半显，经济适度宽裕，生活逍遥自在，而不完全无忧无虑的那个时候，人类的精神才是最为快乐的，才是最成功的。”不能不特别提一下，林语堂《生活的艺术》自1937年在美出版后，占据美国畅销书排行榜首达长52周，且接连再版四十余次。不知有藏书癖的凯恩斯当年有否浏览过？林语堂从生活角度描绘了幸福的内涵，实际也折射他对经济的追求在于适中，在于适可而止，在于老庄所指的“知足”。

在两位作者看来，既然经济增长是为了造福人类，那么澄清“幸福”的内涵就十分必要。为此，本书概括了7项美好生活不可或缺的基本元素：健康、安全、尊重、个性、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友谊、闲暇。仔细品味这7元素，我们或能感受到作者剔除了长期以来增长在幸福值中的关键意义，至而将“幸福”落到个人内在的精神诉求层面。既是强调“知足”，笔者怎么看都觉得有点林语堂“半半哲学”之味。当然，《金钱与好的生活》并非简单排斥经济增长，只是力图阐述一个道理：你是否幸福，不是来自于外在物质的过度丰足，不是来自于他人的羡慕乃至追捧，而是来自于你个人对所处环境的满意度。

确实，可还有什么比你自己觉得幸福更幸福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