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鲁迅

编者按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认识的那个鲁迅，像一尊雕塑，永远地横眉冷对，执著地血荐轩辕。如今他离开人世已经80年了，当我们不再用标准答案来解读鲁迅，他的眉目逐渐清晰起来——他曾鲜活人世，他生活在众人之中。他呐喊也彷徨，他热衷为未来疾呼也醉情于朝花夕拾。他在家人、朋友、师生、同志、异己等等社会关系中，爱过、恨过；纠结过、抗争过；伤心流泪、黯然神伤、又相逢一笑泯恩仇。这样丰富和“平凡”的鲁迅，让我们重新有兴趣去认识。

一直想写写鲁迅，总是不敢，因为他太高大了，需仰视才见；他也太遥远了，尽管他离开我们不过80年，比他更“远”的大有人在。

高大、遥远、冷峻、完美、神圣，这是多年来鲁迅留给人们的印象。斗士、勇士、先驱、导师、革命家，可敬却似乎并不那么可亲。

但在无数爱书人和读书人的心中，还有另外一个鲁迅：有趣、深情、随性、温柔、敦厚。这样的鲁迅，活在亲友的记忆中，亦活在先生自己的文字中。

是的，要想了解鲁迅，最好的办法是去读他的书，而非教科书上有限的几篇文章，和那些被割裂的警句集锦。读书是非常私人化的行为，如果一个年轻人被迫去读某些文章，还要概括其主题思想，写读后感，那种感觉自然不会太妙。我想，这也大概是鲁迅文章近年来屡遭非议的原因。鲁迅不再那么“绝对正确”了，当然并非因为鲁迅的文字和思想发生了变化，而是接受他思想和文字的时代和人不一样了。这其实不必强求。我甚至想，倘若鲁迅活着，他也大概不会赞成孩子们被迫去背诵他的文章，还要概括主题思想什么的。因为，先生是最爱孩子的。

我比较幸运，最早接触鲁迅的文字，竟是一本薄薄的《鲁迅书信选》。据说，了解一个真实的写作者，从他的书信入手，是比较靠谱的做法。这当然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的我其实也并非是多么想读鲁迅，而实在是因为那个年代所能提供的书籍非常有限。说误打误撞也好，说另辟蹊径也罢，我的鲁迅阅读史，就这样从先生的书信开始了。而且奇怪的是，通过阅读鲁迅的书信，我找到了一种和作者的亲近感，这是教科书上的鲁迅不能给我的。

正是这本薄薄的《鲁迅书信选》，牵动了我少年人的好奇心。我后来又找到了《两地书》，一探究竟。虽然正如先生自己所说，《两地书》所讲的“不外乎学校风潮，本身情况，饭菜好坏，天气阴晴”，“既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但它还是给年少的我造成了强烈的心理冲击。尤其是看到恋爱中的鲁迅先生那些亲昵、轻佻甚至孩子气的话语，我的天啊，我简直喜欢死了。比如，他在交往的前期，还称呼对方为“广平兄”，到后来就干脆叫“乖姑”、“小刺猬”、“小莲蓬”、“有莲子的小莲蓬”了，他则自称为“小白象”或“你的小白象”。鲁迅居然还在一封信中得意洋洋地告诉许广平，他在厦门大学起夜不方便的老大难问题终于解决了，办法是“就用磁的唾壶装着，看没有人时，即从窗口泼下去”。当然，他也没有忘记为自己辩解，“这虽然近于无赖，然而他们的设备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顽皮和孩子气之情跃然纸上，除了用“可爱”来形容，我真的找不出别的词了。

有关《两地书》，我还在大学期间淘到了它的影印本，珍藏至今。看到先生略显稚拙却一样漂亮的书法，和信笺上色彩斑斓的图案，我可以猜想他在写下这些美丽的情书时，是多么的用心，多么的惬意——战士原来也是要恋爱、休息、生活的啊！

以上所列种种，似乎有些琐碎，也不那么高大上，但我倒觉得，它们不仅无损于鲁迅的伟大，反而让他更加可爱可亲。鲁迅是志士仁人，亦是凡夫俗子：他爱看电影，爱吃油炸食品，爱燃着烟卷微笑，爱和孩子一起嬉戏，他多疑轻信，也当然免不了和爱人拌几句嘴。在许广平的回忆中，鲁迅先生有次和她吵架后，竟和海婴一起并排躺在阳台上，以示抗议……这就是鲁迅。

人通常是个矛盾体，鲁迅又何尝不是？他是冷峻的，也是热情的；他是刻薄的，更是慈悲的；他是深刻的，也是有趣的；他是理性的，也是感性的；他从来都是战士，但就像他主张的，也喜欢“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向敌人开他几枪。”鲁迅本就是这么一个丰富多彩、有趣而智慧的人，只是后来人们在神化他的同时，也把他概念化、标签化了。

由人及文，我以为，鲁迅先生的文字同样是好看的。我同时认为，张爱玲、沈从文、周作人的文字也是好看的，但我厌恶在抬举这些人的同时顺带着贬损下鲁迅。汉语言文字的美本应是参差多态的，不必非要像体育比赛一样比出个名次来。

鲁迅的思想，其深度和广度更是无需多言，他对于国民性的认识，迄今无人能及。我犹记得，首次读到“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表述时，那种醍醐灌顶毛塞顿开的震撼。先生如此简短的一句话，甚过多少文化学者汗牛充栋的论文！

鲁迅曾说：“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成傀儡了。”我想，倘若鲁迅泉下有知，他一定也不喜欢，有朝一日变成那样的“傀儡”。因此，我们今天如何纪念鲁迅？很简单，将鲁迅还原成鲁迅。而如何将鲁迅还原成鲁迅？也很简单，读他的书就是——不是被外力强迫而读，而是顺从自己的内心去读。

在一个多元化的时代里，我们永远无需在意有人不喜欢鲁迅，当然也不用担心，鲁迅会过时。因为鲁迅的书，鲁迅的文字和思想，一直在那里，总有读书人、爱书人会被吸引、流连、沉浸其中。也许，每个人都会从中读出一个不一样的鲁迅，可是，这又有何妨？

配图为资料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