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打工者的内心独白

编者按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几百年前的宋代诗人苏轼，在中秋月圆夜用一首《水调歌头》寄予对远方亲人的思念之情。月圆之夜，人团圆，千百年来，中华民族一直用这样的习俗寄托对故乡、亲人的思念。直到现在，中秋月圆夜对国人来说，仍是仅次于除夕夜的一大节日。赏月、吃月饼，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暂时忘却生活的疲惫与烦恼，尽情享受亲情带来的温暖与放松。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在环境相对封闭的古代，苏轼望月，难免感慨。但如今，在交通信息发达、人员快速流动的时代里，中秋节吃团圆饭却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尤其对于许许多多外出打工的人来说，为了多挣钱节假日不休息是家常便饭。春节尚且回不了家，何况中秋？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那是古人的心愿，于那些在外打工不能回家的人，又何尝不是？一首诗、几句话，浓缩了千千万万打工者思念亲人、怀念故乡的真情。

遥望：秋光里的故乡（组诗）

□杨华之

父亲的甘蔗

能长十六节的甘蔗长到第八节

就不再往上长了

憔悴。干瘪。枯萎

收割的季节还很遥远

父亲，舍不得这一亩三分地的柴米钱

化为乌有。杯水车薪

两只水桶担尽了门前的小河

混浊的泪

渴，弥漫开来

与千里之外的我头顶上的乌云

擦出耀眼的闪电

并滴落为，子夜潮水中

一粒粒苦涩的盐

此时属于梦呓。只有

我能看见，子夜最后的一支烟

还在小村田头

明灭、萦绕。迟迟地，不愿散去

向一株稗草赎罪

我决定消隐一把镰刀的锋芒

谷穗近黄，一株稗草蹿出头

向天空举出

怒放的宣言

它不再因谷子的排挤而卑躬

也不再因担心我的搜寻而伪装

而躲藏

即便现在我伸出手中的镰，也无法割断

一株稗草生命的韧性

就算它举起的是，一粒粒

青涩的种子，仓皇中交给轻风

交给飞鸟的肠胃

来年也绝对是

一株株蓬勃的生命

扼杀和收割有着本质的区别

收割是幸福的

我要向一株稗草赎罪

让那些来不及灌浆的

小小愿望，饱尝金黄的幸福，然后

和谷穗一起

成为收割的一部分

东荆河岸的秋光

我躺着。枕着金黄的草毯

长长的东荆河堤像儿时的摇篮

河水瘦成一根细细的鞭子

无力地摇荡着夕阳下的秋光

我比哼唱花鼓调的牧民悠闲

吃草的牛儿比我悠闲

几只牛背上的鸟儿比牛儿悠闲

河对岸歇着一群，天空中飞着一群

风捉摸不定。时而从河滩漫上来

时而从云端飘下来

一年总有一天，这些风

会变成水，漫过我躺着的地方

我叫杨子

从一个过客变成归人，我想听听

拄棍的奶奶叫我乳名

却见白胡子的爷爷颤抖着嘴唇

想了又想，把我的名字欲吐还吞

以前在江汉平原我叫杨子

今天在外地我仍叫杨子

而我不会，像木槿花在潜江叫木槿花

木槿花走出潜江叫扶桑花

无人认出我这个满面尘霜的浪子

我与一片新生的林木已互为陌生

但我却能叫出，脚下的这片土地姓楚

那排随风摇摆的树木姓杨

静夜深思

□寂之水

奔跑时代

我们追赶过无数的火车

慢的，快的，提速的

每列火车都有不会枯竭的速度

进入身体的每块骨骼，每根血管

每个细胞，每根神经

诞生新的自己，去适应这个奔跑的时代

无数的齿轮为我们的身体

设定了相等不变的姿势、动作

配制新的呼吸系统，唤醒每个酣梦

我们是流水线、机器上的一部分

一个生锈了，会有一个新的补上

没有人能停止奔跑，它不分昼夜

我们试图在季节里找到不同的界线

但所有的风都吹向同一个方向

指向一个钢铁的轨道、法律

听！风雪在高声念着判词

在念着一串串长长的名字

他们来自一个个灰暗的村庄

在某个寂静的深夜

一定有列火车从身体跑出来

它带着孤独的人儿奔向故乡

但它们只是路过了故乡，又很快驶离

之后的无数火车都从身上碾过

空荡的心房，应声而碎

村子空了

一个转身，村子就空了

村子里的风总是很大，在空地上翻滚号叫

像一个疼痛的人，不能停止呻吟

它走向哪扇窗门，哪里就是一片灰暗

像一群黑色的乌鸦在空中盘旋

寻找被遗弃的骸骨，可怕的寂静总在指引

小时候的土屋、古井，田间的小路和老牛

如一个黑夜连着另一个，埋入沉默的大地

远处传来尖厉的呜咽，风又在叩谁的门环

用它的沙石、枯枝，虚弱和粗暴

扑向一个个归来的，又远去的人群

总想缠住某个脚印

总想留住某串泪水

月亮升起来（外一首）

□孙海涛

月亮升起来之前

我们还需要在机台上忙碌一会

写给爱人的信、打给母亲的电话

还需要耐心等待

直到成吨的货品装车，直到

一身的尘埃和疲惫清洗

看，月亮真的从海面升起来了

月亮有月亮的纯净

大海今夜却为何如此安静？

像我们一言不发坐在集体宿舍阳台

喝酒、抽烟

看月光的银辉洒满工厂的角角落落

看月光如何穿过千山万水

漫步到故乡的庭院

缓步走进母亲的厨房

炊烟已飘荡在庭院上空

至今我们还记得炊烟飘起来的样子

至今我们还知晓

看见炊烟就如同听见母亲的呼喊

最幽暗的山林中

淘气的我们也能找准回家的方向

东江谣

——中秋致爱人

如果可以，就让它泊为我们生命的终点

清晨的波光里，柳树和老屋的幽寂里

如果，如果属于我的时间真的已屈指可数

像油灯只留下最后一束光焰

像落叶卷着落叶，赶赴中秋最后的绝唱

我依旧期待，喊出的还是你的名字

就用这月光一样清澈的水流

浸润你黯淡的瞳孔

就用这生命履历一样的蜿蜒

盘绕起你的银白发髻

和简单、纯净的生活

——像天空打开无边无际的蓝

时光的手指继续描摹、拨弄

它流淌千年的清雅、素净

小鸟儿依旧轻轻歌唱

小船儿依旧慢慢划行

划向我们千里外的陋室，紫菊花

浅淡开着的庭院

如果可以，就在这里，选一处最僻静的阳台

细数花开花落，俯瞰人间沧桑

未来的岁月将更加宽广

水流洗涤了尘世的杂音

无尽的浪花和无边的蔚蓝融合

像你我颤抖的身体，相偎、相依

望月亮 望故乡

□何真宗

望月亮望故乡

我的故乡在那远方

远方的母亲望断肠

远方的游子何时回到村庄

远方的父亲抽烟忙

远方的孩子何时回到家乡

望故乡望月亮

我的故乡在月亮上

月亮里的母亲点灯光

照着游子的路不迷茫不徬徨

月亮里的父亲你好吗

长大的孩子很坚强有方向

啊——啊——故乡

望一望月亮

故乡就在天上

望一望月亮

父母就在心上

望一望月亮

祖国就在身旁

……

列车上的中秋家书

凹汉

老婆，这是2016年中秋节前的夜晚，我参加完在山东济南的中医学习培训，正坐在一列从济南开往重庆的火车上。这列火车也是我们几年之前，每逢春节前夕经常乘坐回家的火车。那时我们的行程，是先从我们一起打工多年的山东青岛到济南，再从济南转乘这趟列车回重庆。

老婆，这列火车的时速与几年前还是差不多，约27个小时，沿途从北到南几乎穿越了半个中国，途经山东、江苏、安徽、河南、陕西、湖北、四川、重庆。可是你知道吗？现在这列火车内的环境与服务，比我们那个时候改善了很多。座位与地面都非常干净，空调开放，列车播音室传出来的歌声很甜蜜，乘务员的态度和蔼可亲，也没有以前那种不停的强制推销产品。

老婆，今天与我一起坐在这节硬座车厢里的乘客们，可能大多数是常年打工在外的漂泊者，像我一样。也许他们的身份大多数还是农民工，但是看得出他们的生活过得比以前要好多了。他们整整齐齐放在火车行礼架上崭新的皮革箱子，代替了以前大包小包的蛇皮子口袋。他们穿着整洁的新衣服，代替了以前脏兮兮的旧衣服。他们也舍得花钱买车上的盒饭吃了，不像以前，整个回家的行程全是吃便宜的方便面。他们脸上的笑容也多了，灿烂了，聊天谈话比以前文明了。

老婆，此刻你是否记得起我有六七个中秋节，没有和你一起过了。你也许不知道这六七个中秋节，代表的是更多记不清的孤单的日日夜夜。好在现在通讯发达了，我下班后就能用手机微信与你视频，听听你讲话的声音，看看你在厨房做饭的样子。也许，你会为我这样的行为感到厌烦，但是希望你能够理解，你在我心里的分量太重太重。因为你平时肠胃不太好，还有其他毛病，每天只有看到你平安健康了，我心里也才坦然放下。

老婆，在今天乘坐火车回来过中秋节的特别日子，我突然就回忆起我们在青岛打工度过的中秋节时光。那时我们挣的钱不多，但是下班了每天都在一起。那时的中秋节，我们都舍不得花钱去饭店吃大餐，而青岛的各种海鲜好吃还便宜。于是，我们就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蛤蜊、虾虎、牡蛎等渔民打捞上来的海鲜，拿回我们的出租屋煮上满满一大盆子。再加上一人一瓶青岛瓶酒，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美滋滋地吃，一副好满足陶醉的样子。吃完海鲜，再品尝从各自单位发下来的月饼，忙着给父母打个电话问候。后来为了孩子读书，你不得不在家里，我依然继续在外面打工漂泊，我的中秋节就再没有过得那么有味道了。

老婆，现在已是中秋节前的夜色深处了，火车像一匹疲惫的战马还在哐当哐当不停蹄。我似乎有些睡意昏沉，不知道火车行驶到祖国的哪个省份了。车窗外零星的灯火一片一片，仿佛淹没了中秋节前的月色光华。我只是莫名地望着车窗之外，心里汹涌起了思念的层层波涛，我在深深地想你。我多么想火车突然加速度前进，比飞机还快，一分钟就回到了家里。我们一起吃上丰盛的团圆饭，一起去小区外面的香山公园溜达赏秋品月，一起看电视上热热闹闹的中秋晚会。

老婆，其实今年的中秋节我也不算孤单，虽然已赶不上中秋节到达家里。但此刻有一整列火车的人在陪伴着，有火车轮子节奏感强烈的音乐之声陪伴着。火车上的人们，有的打起了瞌睡，有的还聊天摆龙门阵，有的吃着小零食，有的玩手机游戏或看下载的电视剧。其实我知道，在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里，他们也像我一样不愿把爱的思念写在脸上，而是深深隐藏在内心里。

老婆，此刻的祖国大地多么辽阔，中秋节前的月亮普照神州，火车划过秋意渐浓的冰凉铁轨，仰起长鬓撕扯嗓子，在向着我们爱的地方出发。我突然冒出了四句歪诗：火车哐当哐，向远清清嗓，远是老婆爱，被窝香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