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经济思想必然只能在不断交锋中曲折演进 ——读《市场与大师》)
⊙林 颐
史学大家霍布斯鲍姆说过:“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一个内在的统一体。所有的社会形态都需要在过去中确认自身的位置……”西方思想如何看待资本主义?如果回溯到18世纪,我们会发现,伴随着资本主义发展的思想争论从一开始就没有停过,蔓延了三个世纪,一直到今天以及未来。
这就是美国历史学者杰瑞·穆勒的《市场与大师》所要解决的基本问题。穆勒注重在时代还原中阐发大师们的思想渊源,线性叙述并不代表后来人居上,而是在保持清晰脉络的同时自如穿梭,着重比较、突出他们的相同和相异之处。经济学植根于现实土壤并且时刻被实践检验,但人们通常低估了新事物源于旧事物的程度,经济思想必然只能在反复修正中曲折发展,寻找这些思想之间的内在联系。
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就是两只手相互作用的历史
“看不见的手”,有史以来最有名的比喻之一。亚当·斯密说,每个人在谋求利己时,会“受到一只看不见的手的引导,促成某种非他本意的结果”,即“大众的利益”。斯密当初赋予这句话的意义,至今大致相同。
我们须注意两点:第一点,穆勒在说亚当·斯密前,先讲了伏尔泰。穆勒提醒,虽然伏尔泰并没有明晰提出“看不见的手”的讲法,但这一概念已处于酝酿期。《市场与大师》在伏尔泰之前的第一章前溯了霍布斯、马基雅维利,上达至古希腊时期,我们当明了,意识形态的演变是个漫长的内生过程,新观念的产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那些存在于原有话语体系的“小火花”日渐积累,在某些恰好的时刻突然变得光亮而被很多人看到;第二点,世人常忽视了斯密关于政府重要性的论述。斯密说,国民政府的权威和保障是“自由、理性和人类幸福得以繁荣发展的必要条件”。如果大而化之,我们甚至可以说,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就是两只手相互作用的历史,大家争辩的也不过是两只手应当各占多少份额。
知识分子的抽象思考和现实具体的资本主义息息相关。本书每一章都从个人经历、时代环境开始讲起,再延展到每种理论萌芽、形成的过程,间杂着穆勒的深入剖析。现在就是将来的历史,历史就是过去的现在。不论何种思想,都不只有单一起源,而是根源于复杂多样的时代境遇。我们要理解一种思想,必然要弄清历史渊源,如同本书所描述的,“看不见的手”成了后来诸多学说的一个源头。
《国富论》是斯密对英国在18世纪所取得的经济增长的思考结果。斯密看到了重商主义对自由贸易的限制和阻碍,因而呼吁进一步发挥市场的自我调节作用。面对20世纪30年代那场大萧条,凯恩斯严厉抨击自由放任的经济政策,随后几十年,凯恩斯主义在扩展政府角色方面大行其道的同时,哈耶克则引导着西方经济思潮回归亚当·斯密,自由主义思想重新被唤起,似很合乎全球化和国际贸易的要求。
现实证明,从古至今,无论多么杰出的经济学家,他们的学说在解决实际问题时都会遇到瓶颈。就市场经济而言,两只手到底谁占上风,怎样平衡,往往因具体情况和政府取向而定。
利己主义与资本驱动力
《市场与大师》将历史背景概括为权利、正义和美德三个词,可谓意味深远。穆勒说:“对于商业的轻蔑可以追溯到西方思想的古典根源。”商业自古就存在。赚钱的念头,自私的想法,人皆有之。利己之心在过去是被回避甚至鄙视的,而唯有进入了资本主义时代,这才获得了比较中肯的评价。了解这一点,我们才能明白,资本主义的兴起,除了经济意义,事实上也是一次思想解放运动。
从亚当·斯密到哈耶克,都认为利己主义偏好是社会秩序的基础。斯密说,商业社会提供了更多自由的事实是其值得颂扬的一个重要道德论据。《国富论》强有力展现了“天生自由的体制”,但我们并不能就此得出“自由就是好的”结论。黑格尔反对大多数人将“自由”理解为做自己喜欢的事:“在这个概念中,限制我们的活动就是阻碍我们的自由。这是否定的自由观。它把每个体系都看成不可容忍的镣铐,这对所有体系的秩序来说都是灭顶之灾。”马修·阿诺德的阐述更加简洁,他说重要的不仅是选择的可能性,而是实际上做出的选择。依据现实反馈,追求个人自由的利己主义自发形成的市场调节的合力,往往达不到理想效果,甚至可能是一种破坏力。
在全球化的今天,文明的冲突和融合依然是个重要课题。早在18世纪中叶,尤斯图斯·墨瑟尔就说过:“市场毁灭文化。”他注意到,随着资本市场拓展,商业活动的触角伸向了每个角落,对地方文化造成了严重冲击。汉斯·弗莱尔认同墨瑟尔对历史研究独特性的尊重,以及对18世纪赫尔德和之后浪漫主义者倡导的文化多样性和多元性的尊重。弗莱尔憎恶资本主义对个体独特性的消融。而穆勒通过熊彼特解释了资本主义值得继续维护的原因。此外,还有埃德蒙·伯克,马克斯·韦伯等人。他们始终在警醒世人,理性走偏可能引发灾难性的社会政治后果,强调要合理、适当地利用贪婪和逐利的力量。
美国当代经济学家阿尔伯特·赫希曼的《欲望与利益》,主题与穆勒这本书很接近。赫希曼说,由马基雅维利开启的思想传统,逐渐发展成了用欲望对抗欲望的思想,后来,“合理的自爱”(即利益)与道德携手对抗欲望,资本才得以在减少人性的欲望中导致灾难的破坏性成分。穆勒与赫希曼的观点异曲同工,更加详细、周密地反映了他们对这个问题的思索。资本发展过程的迷失,不在于利己主义,利己主义是资本驱动力,但必须注意给它加上缰绳,防止它如野马般狂奔。
利己不应当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伦理的全部。“创新、完成或者仅仅是运用个人力量和智慧的喜悦”——熊彼特倡导的企业家精神在今天更显重要。总有些更好的东西会让人们超越金钱层面,“互惠利他”可在更大范围内增进全体利益。如何摆正利己与利他的关系,对每个人都很重要。
知识分子与历史担当
经济思想史学者马克·布劳格说:“当今的理论必然带着过去问题的伤疤,这些过去的问题已经解决了,错误也已经改正了。但如果没有过去遗留下来的智慧,我们还是不易充分理解,过去的问题与错误的本质。”穆勒的阐述环环相应,让我们理解了“过去的问题与错误的本质”,除此之外,穆勒还让我们理解了知识分子所担当的角色。
每个时代都有主流,有异端。我们不能简单地认定他们为资本主义的支持者或者反对者。他们有各自的个性,各自的思想,各自的路线,同时他们身上也有一些共性:作为经济学家,他们都具备知觉、想象、推理等能力,以及对身处经济体系中的个体的同情心。他们敏锐地捕捉到时代的信息,并从前人的思想中吸收营养,建构起各自的理论体系,以提供可操作性的建议和方案。这不单是经济学的最大功用,也体现了知识分子对自身理念的履践。
世上没有绝对的真理,判断某种理论的思想价值,只能是其理念的说服力、影响政治决策的强弱。对此,我们应抱持百家争鸣、开放包容的态度。经济学天然具有政策取向,每个经济学家都面临着预想与现实可能脱节的问题,只能尽力为他们的时代提供某种历史解释,并为假想的未来预设某种方向。斯密在《国富论》第一卷中赞扬分工,在第五卷中严厉呵斥商业分工导致尚武精神和美德的沦丧。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大师之所以为大师,谬误无损于他们的光芒,只是更凸显了思想的复杂。
在笔者看来,这正是穆勒将这些经济学大师们放回特定时代的原因:我们无法获取他们的心灵状态,不能给已发生的一切穿上新外衣,我们只能尝试趋近,发现每种思想的可取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