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有用 跑步之道

自从运动手环深入人心之后，我周围忽然多出不少跑步族，基本每天晚上都是他们晒成绩的时候。这令我十分纳闷，怎么一下子多了那么多马拉松高手，动不动都是10公里级别的。这不，刚刚结束的2015上海马拉松跑大赛，超过十万人报名，参与人数逐年上升。

作为一名资深不运动主义者，我钦佩所有狂热的跑步信徒。信徒？正是。在我看来，对城市人而言，似乎没有一种体育运动及得上跑步，那么让人甘愿坚持有年。一方面，跑步不需要任何外在器械，只要你还良于行，就有完成这项运动的基本条件，也不需要搭档或对手，不必硬跟别人协调时间，几乎随时随地就能撒起腿来；另一方面，这项特别简单的运动却并不容易，偶一为之，大有人在，果真数年如一日坚持下去的就微乎其微了，所以一旦行之有年，跑步者内心会产生极大的满足感与成就感。这种带有一点儿孤独气质，完全依靠个人耐力保持下去的运动形式，是不是跟宗教修行有点儿相似呢？

按照长跑爱好者詹姆斯·菲克斯在《跑步》一书里的观点，跑步会让人从生理到心理都发生显著的变化。比方说，跑步能有效改善心血管的耐久力，它使全身都和谐有效地运动起来，至少可以间接预防癌症，尤其是当你保持了一段时间的跑步习惯之后，会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日渐轻松畅快起来。与此同时，跑步可以缓和紧张情绪，像是一段放空和冥想的时间，让人们利用这无所事事的宝贵时间去看街边的大树和野花，看天上的白云和蓝天，看匆匆而过的陌生人。细细发汗，缓缓跑步，打开感官，装下世界，让自己与这个世界擦肩而过，享受一种难得的不停驻之美。

不过，大概是跑步这件事太普通太无聊了，至今，除了一些运动员和医生写过关于跑步的书，很少看见有什么文学家、思想家就这个题目发挥一番。因此，日本著名作家村上春树也就尤其显得特别了。

这位近年来持续在诺贝尔文学奖榜单上叨陪末座的小说家，除了雅好爵士乐之外，还是一名资深的跑步信徒。1982年秋，刚开始职业作家生涯之际，村上就开始了长跑。此后近30年，从夏威夷的考爱岛到马萨诸塞的剑桥，从日本村上市参加铁人三项赛，到踏上希腊马拉松长跑古道，他都未曾停止自己的脚步。近年，他还专门出版了一本关于跑步的随笔《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村上春树在三十三岁之前是一家爵士酒吧的小老板，三十三岁之后，他尝试创作小说，最后凭借《且听风吟》斩获了新人奖。随后创作欲望一发不可收拾，从《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到颇富盛名的《挪威的森林》，取得了巨大的文学成功。不过，就在生活转型的过程中，村上春树发现自己的身体也逐渐开始变形。伏案写作的生活，使得腰间赘肉猛增，体质愈加虚弱。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村上开始了跑步。

村上果然是个摩羯座。别人至多坚持一阵的跑步事业，他却数十年如一日坚持了下来。从最初的乡间小跑，到后来的马拉松，再到最后的铁人三项，他并非为了什么赛事名次去跑，只是为了跑步本身。这种单纯的坚持，比起那些出于功利之心的有意为之，其实更有力量，因为功利之心一旦满足，也就如潮水回落，倾颓不止。

但是，某种程度上，跑步对村上来说，又不是那么单纯的。在我看来，村上显然已经将跑步隐喻化了。跑步，意味着一种需要长时间投注心力的身体运作形式。就此来说，村上指出跑步和写小说其实非常相似，两者都需要专注、忍耐和心无杂念，“写小说很像跑全程马拉松，对于创作者而言，其动机安安静静、确确实实地存在于自身内部，不应向外部去寻求形式与标准”。

也就是说，对一个小说家来说，才华之外，最重要的是集中力。每个人的才华都是有限的，唯有通过集中力“将自己拥有的有限的才能汇集，而后倾注于最为需要之处”，才能成就一部杰出的作品。因此，村上要求自己每天早晨集中工作三四小时，其他什么都不考虑，好比他每天的长跑一般。

注意力的集中之外，节奏的把握和耐力的持久也很重要。摩羯座的村上实在太有强迫症，比起灵感，他更相信长期不懈的作业与稳定的节奏更有利于文学创作。他信奉海明威的话：持之以恒，不乱节奏，对于长期作业实在至为重要，因为“一旦节奏得以设定，其余的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同时，他不允许自己随便中途离场，正如马拉松，“不管奔跑速度降低了多少，我都不能走。这是原则。违背了自己定下的原则，哪怕只有一次，以后就将违背更多的原则，想跑完这场比赛就难上加难了。”书写也是一样，随便中途离场，要想从头再来就不容易了。

而在所有这些跑步和写作的相似性之外，还有一点特别重要，那就是村上视跑步为一种排毒方式。村上自陈：“我基本上承认，写小说这工作并不健康。我们开始写小说的时候，通过写作来创造一个故事，不管喜欢与否，人性深处的某种毒素就开始浮出到表面。所有作家都要直面这种毒素，意识到当中的危险，并想办法对付它。”

村上春树知道艺术创作的天然毒性，但他并未一任自己中毒毙命，相反他选择了跑步作为一种“排毒”方式。跑步，使作家身体和灵魂内的毒素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释放和清理，以便有继续创作的本钱。而正是在这种排毒的过程中，我们开始学会认识到自己的局限，然后“在个人的局限中，可以让自己有效地燃烧——哪怕是一丁点儿，这便是跑步一事的本质，也是活着（在我来说还有写作）一事的隐喻”。

我相信每个都市跑步族，即便未必如村上这般对于跑步有如此深刻的认识，但是在拥挤的城市里，在个人和环境的局限中，我们多少都会感受到和村上一样的问题。这时跑步就不再仅仅是健身的运动，朋友圈的炫耀，而是我们漫漫人生长跑的一次练习，一张草稿，一堂别开生面的跑步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