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19世纪著名的文学、社会批评家马修·阿诺德在名作《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一书中将社会阶层划分为三个等级,分别是贵族、中产阶级和劳工阶级。在他眼里,最上层的贵族阶级和最下层的劳工阶级都属于不可拯救之列,贴上了“野蛮人”和“群氓”的标签。虽然阿诺德对处在中游的中产阶级也无甚好感,批评这帮人眼界狭隘,阴郁沉闷,外加审美能力匮乏,但倘能虚心向善,虔诚学习古希腊的美德,那么中产阶级俗人的生活倒有可能“充满甜蜜与光明”。
说来中产阶级这个词传入中国的历史很短,中国到底有没真正意义上的中产阶级,至今还存有分歧。然而亚里士多德当年就指出“唯有以中产阶级为基础才能组成最好的政体”,因为比起寡头统治,由中产阶级组成的平民政体大抵要长命得多。
而随着农业社会逐渐向工业社会转变,以农民为社会主要阶层的社会结构也实现了以城市中产阶级为主的社会转变。不过,就像瑞典学者奥维·洛夫伦格在《美好生活》一书中提到的那样,在农业社会,生命的周期是集体性的,人们成长,并经历着那些重复的人生阶段。但是在资产阶级文化里,生命历程演变为“攀爬的职业阶梯”,每个人都向往过上未来的美好生活。而所谓中产阶级,又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字眼,一方面它远离农民阶层,另一方面却又不属于贵族社会,中产阶级对贵族阶层的感情尤其复杂,“既疏远他们,又尊崇和模仿他们”。换句话说,处在两大阶层之中的中产阶级俗人,天然带有某种尴尬矛盾特质:既整日为个人物质生活营谋算计,充斥着利益至上的观念,又渴望去到那些渺无人烟的荒岛野外,享受自然的宁静安谧,以求释放资本主义社会的压力束缚。
比方说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英国中产阶级,每逢假日,最喜欢的就是去有清新空气、明媚阳光的海边度假,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大侦探波洛身体每有小恙,秘书莱蒙小姐就会安排他去海边疗养,最后还侦破了阳光下的罪恶;或者不顾荒野丛林、人地生疏,远涉重洋去到神秘的东方,领略异国风情与可爱男童,这方面毛姆堪称老手。
根据英国学者劳伦斯·詹姆斯关于英国中产阶级的系统研究,那时的英国中产阶级喜欢去苏格拉进行一场心灵朝圣。那些哥特式建筑,大片的荒原和乡野,废弃的古堡和修道院,连带着绵延千年的历史故事,自然让平日蜗居城市的俗人们大有心胸开张之感。和今天的自拍客一样,那时的人们也热衷旅行时拍照留念,尤其随着1900年盒式相机和胶卷的普及,人们就更乐意随时为自己留下旅途中的影像了,而事后这些照片也成为家庭中幸福时光的最佳证据。旅行时,女士们往往手持花伞缓缓散步,一旁的先生们通常头戴平边草帽,身着夏季便装,身后跟着穿着水手服的孩子和一条纯种犬。
此外,正如今天不是每个家庭都生活奢华,那时的中产阶级偶尔出外游玩一次,除了亲近自然,一饱眼福,也有尝试享受更高层生活的愿望。布莱顿海滨浴场附近的大都会酒店凭借其奢华布置和恢弘气势,很是吸引中产阶级旅客。人们入住其中,虽然很可能只是一夜两晚,但毫不影响他们做一个土豪的白日梦。对中产俗人来说,这种奢华体验,平日可及而不可触的生活前所未有地靠近,这就好比庸碌生活中的一次补氧,短暂兴奋过后,既可平复之前的小小梦想,又大可成为日后努力攀爬的人生目标。
而中产阶级之所以为人讥评为“俗气”的一大标志,即在于他们非常在意时尚潮流的起伏消长。伦勃朗的铜版画、各类廉价的艺术印刷品、一两套精美的瓷器、一个卡伦牌的壁炉、一架钢琴,成为当时英伦中产家庭的标准配置。女性乐于通过各种杂志广告来购买和挑选合适的化妆品和内衣,男性则必须购置裁制精良、质地较好的西服和衬衫。善写人情世故与婚姻、社会地位的小说是中产们的最爱,每个人都可以轻松地自我代入,实现一种安全的现实逃逸,而类似《三个火枪手》《福尔摩斯探案》则满足了俗人们的冒险欲望,好比今日都市观众照样为英剧《大侦探福尔摩斯》痴迷不已。
戏剧演出方面,莎士比亚是十拿九稳的票房经典,圣诞节的哑剧表演则是中产阶级中长盛不衰的节日活动,法国轻戏剧让观众看得津津有味,而催人泪下的悲剧、直面现实的类似易卜生的作品则是不受欢迎的。人人都想欢度两个小时的欢乐时光,不愿给自己添堵,看戏不仅是一种娱乐形式,更是外部世界的避难所,内心渴望的梦工厂。如果既不出外游玩,也未曾去剧院看戏,那么中产们偏好进行社交。男士们躲在各种俱乐部与志趣相投的人议论国家大事,女士们则喜欢在较大的宅邸举行茶会,闲话日常,絮叨私密。
写到这里,其实我觉得我们不必把阿诺德对于中产阶级的批评太过当真。中产阶级大概真的是最尴尬的社会阶层,面对权贵,他们自诩道德、节俭,不依靠既得利益群体,白手起家。面对劳工阶级,他们又必须时刻彰显自己的文化品位。三明治式的社会处境,使得中产既无法贵得一手遮天,也不可能贫到一无所有,只能遮遮掩掩、吃辛吃苦地去实现一点骨感的梦想。
不过,和这些英伦中产相比,我国的中产阶级怕是更俗不可耐。英剧里的中产生活和细节教养,今天的中国富豪都未必学得来,当然他们很可能还不屑学。换句话说,相比我们飞速的城市化建造进程,今日中国的城市生活进程只怕才刚刚起步而已,说不定还很可能走错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