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岛主
8月27日,侯孝贤的《聂隐娘》与曹保平的《烈日灼心》在院线上映,加上之前已经杀出的《终结者:创世纪》,同在这一天上映的《三城记》遭受全面夹击,正如影片里井柏然饰演的收买华在火车站之夜驾车长驱直入一样,有点悲壮意味。但其实电影本身并没有那么壮怀激烈,这并不是指电影的品质不良,事实上罗启锐与张婉婷的编剧,每一次都是这样子的,煽情过度,但基本上还是用了心去编织哪怕同样显得编剧痕迹过重的细节,这部源自成龙父母在战乱时期经历的电影同样如此。本来,房道龙(刘青云饰)与陈月荣(汤唯饰)的经历,足够传奇,因为他们经历的历史本身,也因为他们有一个传奇的儿子——成龙,在2003年张婉婷拍摄的纪录片《龙的深处——失落的拼图》中,大量的当事人口述(成龙本人、成龙失落在大陆的兄姐等)拼凑出一幅巨星光环后的历史图景,房、陈两人各自的家庭缘何离散,是具有相当深刻的历史背景的,仅就这一点及其真实事件本身展开,已经可以铺陈出相当不错的剧作了。《三城记》的薄弱在于,在真实事件(哪怕只是根据口述出来的)之上,加上了张、罗夫妇剧作中惯有的煽情毛病,令剧作本身生生扭成了以情节剧结构为主的路线。
这种路线对张、罗来说,不是第一次,上世纪末的《宋家皇朝》(1997年)便是典型例子,影片聚焦上世纪上半叶影响中国历史至深的宋家三姐妹,在历史变革里呈现各色显赫人物,若处理得当,将无愧为史诗巨作,然而纵观影片,规模大则大矣,三姐妹之间的情感却处处显出主题先行的痕迹,而作为剧作根基的历史背景,亦同样模糊不清,宋查理真的活到了看到宋庆龄试飞机的那一天?蒋介石正面迎上示威人群那场戏,亦十分牵强,从片中无法窥得主要角色的真实性格,所在多见的是一幕幕历史事件的缩影及相当幼稚的政治图解,主要以情感展开,但历史人物的情感,岂非需要以历史还原程度来决定?何况是一部中国现代历史题材的电影。
不过对于历史真实过分苛求,实在于张、罗不甚公平,对于商业本位的香港电影工业,亦要求太高,何况在《岁月神偷》(2010年)中,同样的煽情通俗剧策略,因为根植在对于香港本土上世纪60年代风物的重现基础上,而变得可信、可靠、容易令人接受,所以这其实是关乎港产片作者对于“我城”的表达取向问题,对于过于宏大与隔膜的大中国政治话题,力不从心也在情理之中了。《岁月神偷》有勾人回忆的上世纪60年代西洋流行曲,有温暖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式的街坊情,更有成为一时话题的“永利街神话”衬底,故事再如何俗套(富家女爱上穷家男,狂风将屋顶掀翻),依旧教人受用无穷,根源在于观众愿意接受这些曾经距离他们如此相近的东西(尤其对香港本土成长起来的一代观众而言)。
在对于“我城”的塑造方面颇有突出想法的,还令我想到另外两位导演,一位是同样根植香港的郭子健,由《野·良犬》(2007年)到《打擂台》(2010年),及至较新的《救火英雄》(2014年),皆有不少亮眼的向本土文化致敬的片段与氛围塑造,由影像做旧到对流行文化的现时代再造,成果质量参差,但一腔热心非常分明。《打擂台》里言犹在耳的“唔打唔会输,要打就要赢”真正是当年港产片的最佳励志金句,这种城市观察角度与罗启锐、张婉婷往往由时代大处着眼有所不同,郭子健关注的,始终是偏cult,甚或是处于个人私趣味的微观视角:天线密布的天台、五方杂处的深水埗商场、被时空以往的罗记茶楼,致敬旧风貌,亦致敬过去了的流行文化印记,没有太多关于生离死别的大题目,从他的电影,能见出平凡香港人迷恋的平凡事物,魅力在于迷恋本身。
另一位则是源自上海的导演郑大圣,作为戏剧大家黄佐临的外孙,郑大圣作品中常见的对于传统戏曲的借用与移置,为人称道。在其最近拍摄的根据茅盾《蚀》三部曲改编而成的五部曲影片中,有四部相当集中展示了上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上海风貌,包括精英大学、旧式里弄、租界餐厅等场景,在对原著大刀阔斧修改、更关注人物与时代关系的改编里,一一呈现,以5部700多万元的成本来说,能够在有限的条件下重现上海(或乌镇),实属不易,且导演的初衷,不是为了拍上海而拍上海,乃是为了“把中心矛盾调整为年轻人和成人社会的对抗”,来呈示茅盾笔下时代青年(某种程度也可看做对今日更新一代青年的影射)进入社会的心态转换。上海是郑大圣电影里的“我城”,而他影片中的天津(《天津闲人》),亦拍出相当浓厚的时代趣味,不能不说是其沉稳的电影书写能力的厚积薄发式表达。这亦是一种与香港导演截然不同的城市空间书写法,在应对不同空间场域的具体情形时,并不会犯政治幼稚病,亦不会盲目堆砌通俗剧法,从真正的城市微观生态入手,托起整个叙事的架子,并不是任何导演都能够做到。
无论如何还是希望这些有心关注我们所生所长的城市(或乡村)的本质良善的影片更多些,比起在西片里看到冷落的陆家嘴,或在土豪国片中见识向晚时分空无一人的外白渡桥,这些或许略显刻意的在地诉说,更令人有活着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