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焘
《一个普通的战士》是新中国第一部“译制片”。之前的电影翻译要么是用幻灯字幕,要么是“译音风”(就是著名的“译音风小姐”在影院的隔音间实时给观众做翻译)。而《一个普通的战士》的“译制”是找了一众配音人员,对着口型讲翻译好的台词,试水成功之后渐成主流。
比这部电影的“东北方言风格”翻译更有名的是他的主角,堵枪眼的苏维埃战斗英雄马特洛索夫。电影有一明一暗两条线,明线是马特洛索夫如何成为英勇的战士,最终杀身成仁堵住了疯狂扫射的德军枪口;暗线是要说何为苏维埃的英雄,如何成为苏维埃的英雄——品学兼优的马特洛索夫参军之后不停追问,并最终献身成仁,成为了一个苏维埃的英雄——正是对后一个问题的解答。
其实强迫一个人为了某种事业献身的说教是可疑的,在现实中让人献身往往要通过强制,比如面对危险,逃避是本能,但在战场上当逃兵后退是要被枪毙的。《一个普通的战士》明显是将献身导向美德,苏维埃战士(应该)是美德的代言人。
《一个普通的战士》核心就是一句话,马特洛索夫为了战斗的胜利堵枪眼。但再怎么想平滑动机与结果,电影也不敢说一个苏维埃英雄要在上战场之初就笃定为所谓的国家牺牲。电影中马特索洛夫先是炸掉了两个暗堡,到最后一个时他开始以为已经炸掉了,所以发出了冲锋的信号。战友们奋勇前进后,最后一个暗堡却突然又开始了机枪扫射。马特索洛夫明显错判了形势,他理应对此负责,所以在一番挣扎之后,选择了堵枪眼。其实这个选择在杀红眼的情况下,哪个阵营的士兵做此选择也不令人意外。而也正是这个细节撕裂了电影的明暗线索,实际上使马特洛索夫这个形象超越了意识形态的阵营划分。
这个细节其实不可考,但逻辑上又缺不了这一环(马特洛索夫不是敢死队)。我想电影如此处理也是出于无奈。总体上说电影还是强化马特洛索夫的成长过程,想要导出的结果无非是苏维埃的春风化雨润物无声造就了这个英雄,更重要是:也需要这种英雄。只是在潮水退去之后,当年的这些描画往往贻人口实。
《凤凰周刊》曾有一篇文章《追寻马特洛索夫们》对这些群像做过梳理并有精彩的解读。
原始故事中马特洛索夫的排长科罗廖夫是这样描述的:“他一步步向据点靠近,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下。我们的英雄用鲜血使敌人的机枪哑口无言。”对他的行为有两种流行的推测:一是他在暗堡顶上牺牲,挡住了通气管,德军要移动他的遗体不得不停止射击;二是马特洛索夫中弹倒在暗堡前,挡住了机枪手的视线,射击短暂停止。在他身后的战友可能认为这是他在用身体堵住了枪口。而且从常识来讲,马特洛索夫挡住的德军MG-34/42通用机枪真正是“杀人无形”,凭肉身挡住几乎不可能。
苏联解冻之后关于马特洛索夫本人的资料也越来越多。他不是电影中描述的那个品学兼优的少年。在幼年失怙后,他成为少年犯被关进劳改营。连年的战争使苏联兵源告急。于是犯人被提前释放,补充到部队的惩戒营中服役,马特洛索夫就是其中一员。而且,马特洛索夫的牺牲日期也不是1943年2月23日,而是2月27日,之所以修改,是因为2月23日是红军建军纪念日。
其实出身、成长都不能必然决定一个人的善恶,也不能注定一个人会成为英雄或败类。马特洛索夫确实在为国战斗,他冲锋在前血洒疆场,可歌可泣。只是当时的苏联选择将这样本质上身不由己的底层士兵进行包装,并传递出某种暗示,很难说是光明正大——打江山不必须光明正大,但不能做起来尔虞我诈说起来一身正气。
《追寻马特洛索夫们》就引用军事史学家索科洛夫对苏联的这种宣传策略进行了分析。苏军在兵员素质、兵器水平上不如德国,但有数量上的优势。德军塑造的英雄多是在精良装备之上展现出冷静的性格、专业的素养;苏联宣传的英雄则多是靠某种精神力量取胜,甚至以舍生取义封神。宣传这类牺牲精神,可以用来抵消苏联在硬件上的不足。若人是可以轻易被牺牲的,那跟飞机大炮一样都是消耗品,一支充满盲目献身精神的部队不正是致命武器吗?
正如现实中的马特洛索夫被从劳改营征兵一样。在苏联兵源告急之后,大量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青年被架上前线。在硬件上弱于德军的情况下,这些人凭着所谓的爱国主义在战场以命相搏,“苏联官方当然只能指望他们在成熟之前,能像马特洛索夫这样尽可能靠战斗意志来弥补经验的不足及专业素质的差距”。
这种宣传与动员,随后在苏联父子兄弟国家中迅速传播。朝鲜战争期间,官方就宣称人民军至少涌现了22位马特洛索夫式的人物,更有甚者如黄圣镇在身中11弹之后活了下来。其实他们的牺牲本身已值得钦佩,但在一番精心的描画后,事实与逻辑反而变得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