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话题 基辛格的“均势”世界秩序

“重建国际体系是对我们这个时代政治家才能的终极挑战。”这也是被誉为“外交大师”的基辛格在其封笔之作《世界秩序》一书中对这个世界提出的殷殷希望。当然，基辛格写的这最后一本书也是要回答这个问题，无论喜欢与否，都无法拒绝基辛格的智慧。世界秩序是不是进入了一个新的转折点呢？即便你不研究国际关系，只要每天阅读手机上的资讯就能感受到，这个世界有点儿眼花缭乱，但是又不知道未来的方向在哪里。每当世界风云变幻的时候，人们就会不自觉地想起了历史，回过头来看看历史，也许能够摸索到未来的前进之路。

基辛格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这已经成为中国妇孺皆知的“常识”，然而，基辛格的厉害之处不仅在于打开了中国大门，在上个世纪70年代促成了中美苏战略三角的形成，也在于他是个一流的学者，尤其是对历史经验的研究与把握。无论是《大外交》《论中国》还是时下流行的《世界秩序》都可以算是历史著作，是一位久经外交考验和洗礼的智者对历史的回顾与点评。现实与历史的界限在他那里早已模糊，而他所讲的历史必定是具有现实意义的干货历史，他所关注的现实则是具有历史渊源的现实。也是因为对历史的研究和思考，才能够洞穿现实的迷雾，寻找未来之路。

基辛格被认为具有“狐狸一样的智慧”，在他担任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和国务卿的时候，他往往出人意表地改变了外交的格局，中美缓和是例证，还因为当年穿梭于中东而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正因为他有丰富的外交体验， 他才能更真切地体会历史上的那些外交官、政治家面临时势的抉择。与书斋的理论家不一样， 基辛格非常看重政治家在历史中的作用，也许他内心深处将自己与俾斯麦、梅特涅等风云人物比肩，因此，他提出的世界秩序所包含的要素或者支柱中，除了权力和合法性之外，还有克制，而克制则来自于政治家的审慎。正因如此，基辛格的书不仅好读，而且非常有启发，能够将读者带入一种语境之中。

基辛格的博士论文研究的就是维也纳会议，他认为那是一次重建世界秩序的会议，论文的题目叫作“一个失而复得的世界”。这个题目如果用在当下可能更恰切，只是需要加一个问号。什么是世界秩序？“世界秩序反映了一个地区或一种文明对它认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正安排和实力分布的本质所持有的理念。”世界秩序并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种文明的概念，在欧洲人还没有把整个世界都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世界上有很多“世界秩序”，每个帝国都是一个“世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种观念不仅中国有，其他帝国也持有这样的观念。因此，世界走向一体的过程中，也是各种“世界秩序”不断博弈、冲突和融合的过程，时至今日，世界已经多元化， 每个国家或者文明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世界秩序”再次变成了问题。比如美国和伊朗之间，不仅有核问题，还有他们对世界秩序的不同看法，即便达成了伊核协议，两国之间也不会和好如初。

到底哪种“世界秩序”能够变成主流呢？基辛格还是认为威斯特伐利亚和会所确立的主权国家原则以及均势原则依然是世界秩序的基础，也是世界秩序走向重建的关键所在。这种判断与他的学术研究以及外交经历有关，他所关注的维也纳会议确立了欧洲范围内的均势体系，让欧洲享受了百年和平，而他秘密访问中国，也是实现美苏均势的关键一环。“均势”是基辛格所偏爱的秩序形式，在这部封笔之作中，基辛格对均势的偏爱随处可见。的确，一个政治家不能单凭理想或者权力展开外交活动，而是应该了解和顺应世界内在的结构。

在其他地区还生活在帝国统治之下的时候，欧洲人却构建了另外一种秩序形式，没有帝国统治的国际体系。自罗马帝国崩溃之后，欧洲内部逐渐形成了一种抵制帝国统治的机制，多元权力中心意味着任何雄才霸主都难以将整个欧洲囊括到一个国家里面。基督教给欧洲带来了平等的观念，各国君主都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表，宗教改革之后，欧洲陷入了宗教战争，打了三十年，生灵涂炭，不得不妥协。威斯特伐利亚和会并不是一个国际性会议，而是在两个相距不远的城镇召开。威斯特伐利亚和会确立主权国家平等的原则，也遏制了宗教因素引发战争的可能性。三十年战争期间，各国为了国家利益而不断变换盟友，国家认同压倒了宗教认同， 就像法国红衣主教黎塞留所说的，人是不朽的，人的救赎可以等到来世，但国家没有不朽一说。现在不拯救它，以后就没机会了。威斯特伐利亚和会之后，“国际体系”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在程序和形式上每个国家都是平等的，但是各国实力是不均等的，为了生存下去，就需要彼此势均力敌。欧洲的均势包括欧洲大陆的均势，也就是德意志地区的分裂，欧陆国家内部相互牵制，还有就是英国作为“离岸平衡手”的存在，防止欧洲大陆出现任何一个可以与英国旗鼓相当的霸主。

双重的均势与双重的合法性并存，首先是国家的建设，每个国家需要比较良好的治理水平；其次是各国对现有的制度安排比较满意，也就是国家和国际体系形成比较“合作”的关系。国际体系可以约束国家，国家可以稳定国际体系。欧洲的这一套“世界秩序”运行了两三百年，它虽然没有消除战争，但是限制了战争的规模，战争本身就是维持均势的一种方式。

欧洲的均势体系也是一种霸权体系，只是不会一家独霸，而是几个大国一起主导棋局。法国大革命打破了欧洲的均势体系，是国家毁掉了国际体系，法国大革命所激发起来的热情压倒了政治精英们的“审慎”，基辛格感叹说，“法国大革命显示，各国内部的变革对国际均势撼动之大超过了外部入侵。”吊诡的是，法国大革命之后，欧洲恢复了均势，只是范围更大了，将俄罗斯这个欧洲大门口的野蛮人引入到了欧洲体系之中。维也纳会议重建了一种均势，将权力安排和合法性塑造融合到一起。值得一提的是，战败的法国被纳入欧洲五强，而不是将其踢出去。也就是这个让基辛格心旷神怡的维也纳体系让世界变成了欧洲殖民地，欧洲内部的确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除克里米亚战争之外，但是亚洲、非洲基本变成了殖民地或者半殖民地。它们只是欧洲均势体系的附属，直到欧洲人在两次内战之后将自己毁灭，这些地区才获得了独立与主权。

第一次世界大战是欧洲均势走向终结的后果，德国的统一打破了欧洲大陆内部的平衡，中欧地区出现了一个霸主，虽然俾斯麦竭力掩盖德国的实力，但是权力格局已经被扭转。围绕权力格局的变化，欧洲外交失去了灵活性，结盟体系越来越僵化，每一方都希望自己的盟友能够鼎力支持自己，这样，同盟不再是调整均势的手段，而成为战争的同盟。悲哀的是，欧洲大国的领导人完全没有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威胁，战争爆发前，德国皇帝还在外地视察工作。一战之后对德国的处罚也违背了审慎的原则，战后秩序建立在流沙之上，紧接着发生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彻底毁掉了欧洲的均势，以及欧洲人建立的海外帝国。欧洲走向一体化，摒弃了均势的老观念，但均势却随着冷战被全球化。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威斯特伐利亚式的国家已经变成了全球“标配”，但是这些国家有了主权，却未必有自我治理的能力。冷战结束之后，各个地区的历史遗产在复活，同时又在形式上接受了欧洲国际关系的理念，都顶着主权国家的帽子。接受了主权国家的理念，也就潜在地成为均势体系的一部分。然而，这些国家几乎是在帝国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非洲国家是殖民帝国的一部分，它们的国界都是殖民者给划定的。亚洲有几千年的帝国历史，这些历史记忆随着亚洲的复兴而被激活，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所确立的原则形成了一种内在的张力。中东地区出现的伊斯兰国实际上是对主权国家的反叛，也意味着中东地区的“世界秩序”处于混杂之中，既有均势的因素，也有帝国的遗产，在可见的未来，中东难以走向秩序之路。

未来秩序之路也就是在威斯特伐利亚式的均势秩序的框架下，容纳不同地区的“世界秩序”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