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媛
“不是通过轻食来追求瘦身和内心清净的效果吗?为何你们设计的轻食餐点,竟然有如此多的肉类呢?”
这是笔者一位在做美食创业的友人,在推广其“轻断食”产品时遇到最多的用户质疑。翻看其轻断食菜谱,的确,三文鱼、金枪鱼、比目鱼这样相对清淡的白肉自不必说,牛肉、排骨、猪里脊……令矢志减肥者谈之色变的红肉也赫然在列。
“杀生”之辨
“其实,纯素食在营养均衡方面一直受到极大的挑战,比如蛋白质缺失,以及由此引起的筋肉数量减少、基础代谢降低,并有可能引发一些疾病。”该友人与我探讨,“从‘不但要瘦,更要瘦得健康’的角度,其实大家还都挺认可‘食不偏废’的道理。对吃肉的异义,更难说清的层面,很多情况下集中在‘既然要追求内心清净,何不秉持不杀生的慈悲’?”
“不杀生”,细想来,世上可有适用于万物的“生命神圣不可侵犯”原则?如果有,那我们连吃蔬菜也要心神不宁,因为在种植蔬菜的过程中,农机和杀虫剂已然杀死了田地里不可计数的动物,大到野兔、野鸡、田鼠,小到虫、蛇、蜥蜴、蚯蚓。或者,养猫也是罪过的,发表于2013年的论文《美国放养家猫对野生生命的影响》以数据说话:“一年杀掉14亿到37亿只小鸟,以及69亿到270亿只哺乳动物——这就是美国自由放养的家猫干的好事。”狩猎天性,是不会因为主人将其喂得饱、吃得好就泯灭的。
大部分意义上的“不杀生”,其实,都不是“一切、所有、全部生命神圣不可侵犯”,而是有一道人为划出的界限横亘在那儿:“某些”生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另一些”生命为满足人类的某种需要就可以被铲除。这种划线行为是不是很上帝视角?又究竟是否能划得恰如其分?论及此,那些最极端的不杀生论者恐怕也是“竟无言以对”。
善待它们与吃掉它们,其实并不矛盾:“愿意屠宰及食用动物,表示我们愿意接受死亡是生命一部分这个事实,以及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如何活,而非无限延长生命。因此,吃肉其实是在肯定生命,它确立了有限生命的真正价值,而不添加其他虚妄的成分。这就是kill with care——慈悲的杀生,反倒是空谈道德之辈,逻辑中满是漏洞和陷阱。”
好在还有这样一个人,在我们钻进这个问题的无解乌云时,让我们看到果真每朵乌云都镶着一道银边。朱利安·巴吉尼(Julian Baggini),《哲学家杂志》的共同创办者和主编,《卫报》、《独立报》和BBC撰稿人,当然,其最为大众耳熟能详的身份是当代最畅销的哲学普及作家。举凡科学、情感、社会话题,其论述总能切中当代人切身的思想和伦理困惑:大刀阔斧破除传统思维框架,是为了搭建全新的思想实验场景;细针密线以生动语言讲故事,则是为了给读者提供多种哲学选择的可能性。
比如关于杀生的“划线”问题,英国的法理学家、功利主义哲学家边沁曾有著名观点:“不在于它们会不会说话,或能否理性思考,而是它们会不会痛苦”。朱利安·巴吉尼则进一步发展了这个观点:此处所述的痛苦,标准是不能成为在时间和程度上都累积加深的“折磨”。
动物的福利
总有人认为,跟过着逍遥自在生活的野生动物比起来,作为肉类原材料的饲养动物实在是太悲惨了。而事实果真是这样吗?野生动物的一生,并非是在惬意地度过壮年后,找个风光优美的角落平静地死去,它们的病与死比某些人想象的要惨烈许多:一旦被食物链更高端的动物猎食,这些猎食动物可不受良心或福利法的约束,不可能让猎物尽快解脱,它们通常会咬着猎物拖来拖去,有时长达好几个小时。即使不被猎杀,生了病或者瘸了腿,野生动物也只能慢慢等死,当食物短缺时,病弱的动物也有可能被更强悍的同类抢走食物以至于饿死。而在西方许多管理有方的农场里,动物食能求饱、居能求安,病了有兽医妥善治疗,生命终点也有人道屠宰保证,跟野生动物比起来简直是中了头彩。因此,关于杀生的“划线”,其实并不是不再宰杀作为肉类原材料的动物,而是不应在饲养和宰杀过程中让它们遭受折磨。
说到这个话题,很多人脑中会立刻描摹出一幅牲口在草地上自由自在走来走去的田园风光画,而只要看到不那么自然的环境——比如动物长时间生活在室内的畜栏内,就觉得这些动物过的是不见天日的不幸生活。
朱利安·巴吉尼曾造访位于英格兰西南部索美塞特郡SheptonMallet镇的一座农场,这里出产的牛奶和山羊奶酪因获奖而声名在外。冬天,乳牛们有好几个月的时间要住在室内牛棚里,为什么不让它们去草地上自由活动?农场经营者告诉巴吉尼,其实,这是牛群自己的选择。冬天,草地冰冷泥泞,如果牛群待在那里,身体就要浸泡在烂泥里,下雨和刮狂风更令它们深恶痛绝。所以,这并不是农人们为了自己方便而把牛群关在室内的借口。有些动物需要建立自己的地盘,确实不喜欢被关起来,但“悲惨的拘禁生活”这种说法并不适用于所有农场动物。让牛群尤其是幼畜在恶劣气候中仍然待在室外,才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为迎合动物福利法而矫枉过正的行为。
另一个浪漫泛滥的想象是:女工坐在矮凳上轻轻帮乳牛挤奶。而现代的挤奶装置是一个金属盒连着多条管线,靠真空泵带动吸奶,看起来就像医院的设备,没人想把这种装备连在身上。但真正操作过的人才明白个中门道:“挤奶机不是把乳汁拉出来,而是力度适宜,手工挤奶反而比机器更容易伤到母牛的乳头。”
山羊的情况也类似,如果任由它们在野外自由活动,身上就会爬满羊本身没有抗体的寄生虫,对它们来说,待在室内吃饲料,比到室外找到什么就吃什么要健康安全许多。
没错,除了“室外放养等于优渥福利”外,由纯素食主义导致的类似认识误区比比皆是:比如环保,一种说辞是,在把土地变成卡路里的过程中,肉的生产效率低于作物,也会产生较多温室气体。然而,朱利安·巴吉尼警示大家,从科学的角度看,最环保的选择不是不吃肉,而是少吃肉。“原因很简单,有些天然资源人类不能吃,但动物可以,有些土地不适合种植作物,却很适合放牧乳牛、山羊或绵羊。再比如,食用拥挤鸡笼里产下的鸡蛋跟密集挤乳的牛奶,比食用人道饲育和屠宰的小牛肉要糟糕许多;乳汁用来制造素食干酪的母牛,如果生活环境不佳,命运也未必比胃膜被拿去制成非素食干酪的小牛要好……”
透过表象思考动物福利的本质,比仅仅纠结于“食物是否含肉”这个简单粗暴的判断标准要合理得多。同情心固然重要,但如果希望同情心发挥正确、最大的作用,就不能仅仅止步于“动辄潸然泪下”这样的感觉,好的同情心更要受理性和科学证据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