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御园未了局 停工四年或再次重启

杭州古都文化研究会日前已向杭州市规划局投递紧急诉求书，强烈要求“撤销这个工程”。

停工四年或再次重启，杭州南宋皇城遗址开发博弈复起。

几乎被舆论遗忘的杭州绿城西子御园项目，又一次被提上了杭州市规划局的议事日程。

6月4日，杭州市规划局网站突然挂出御园地块的建设项目批前公示规划，公示期截止到6月13日，这意味着沉寂4年后的御园项目或将重新开工。

该公示称：“杭州御园置业有限公司拟在中河高架东侧、凤山路西侧、馒头山路北侧建设杭政储出【2009】29号地块商品住宅(含公建配套)项目。”

因为项目所在地块疑位于南宋皇宫遗址，该项目在2011年曾引发各界强烈关注。此后，御园处于停工状态，并逐渐淡出公众视线。

6月28日，杭州园林文物局副局长卓君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称，“现公示拟建设的御园项目方案是根据临安城遗址保护规划，要求修改完成后，依法报国家文物局批准的。对于杭州部分学者和市民的异议，文物部门和考古专家均不认同，但个人有发表自己学术观点的权利。鉴于国家层面已批准规划和方案，我们认为相关争议已解决，当然个人可以保留意见。”

杭州古都文化研究会秘书长戎玉中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在得知御园项目新规划出台后，感到十分吃惊和愤怒，对于南宋皇城遗址的保护，应该尊重历史，有关人员理应认真反思，如今（项目）却卷土重来。”

杭州古都文化研究会日前已向杭州市规划局投递紧急诉求书，强烈要求“撤销这个工程”。据时代周报记者独家获悉，杭州市规划局近日已通知戎玉中，该局近期将就御园项目举行听证会。

地王搁浅

杭政储出（2009）29号地块的出让曾是2009年杭州地产圈的焦点。

2009年8月18日，经过25轮报价，杭政储出（2009）29号地块被浙江西子房产集团(简称“西子房产”)以7.77亿元的总价拿下，折合楼面地价24295元/平方米，创下了当时杭州住宅楼面地价的历史最高纪录。

时代周报记者查询当时拍卖现场的视频后发现，当天有3个买家，绿城、西子和另一个神秘的56号买家，绿城坚持到第20轮，以7.3亿元的价格惜败。

但令外界没有想到的是，西子房产拿地后，又选择与绿城合作，后者以参股的形式参与开发该地块，组成杭州御园置业有限公司。

工商注册资料显示，杭州御园置业有限公司成立日期为2009年9月25日，注册资本为1亿元，法定代表人朱燕萍，营业场所为上城区复兴路439号130室。

2011年开发商如是宣传御园项目—“地处杭州城市中心，原南宋皇宫内，比邻即将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西湖，坐倚名胜遍布的凤凰山，是南宋皇城遗址保护区内唯一出让的住宅开发用地。”

按照彼时开发商的规划，御园仅售77套房源，由平层官邸和法式合院组成，本预计于2011年9月开始销售，全部为精装修房源，其中平层官邸户型面积为330—380平方米，单价在5万元/平方米以上，法式合院面积在400—600平方米，单价约10万元/平方米。

御园在是年5月成为新闻的焦点。央视曝光御园所在的位置处在南宋皇宫遗址之上，且御园在未领取施工许可证的前提下私自动工。此后，杭州市相关部门叫停了御园项目的建设。

“土地可以拍卖，卖了就可以建房，当然没许可证开工是另一回事。按道理，遗址范围内不能出让商业住宅用地，关键是当时土地是怎么卖出去的？”有杭州地产界人士在接受时代周报采访时如是称。

时代周报记者获得的材料显示，2008年，杭州市文物考古队对御园地块进行了三个月的发掘。由于该地块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曾作为国家储备粮库，对遗址破坏严重，彼时只发现了一小段夯土城墙，杭州市文物考古队得出结论，该地块已没有保护价值。依据这一考古结论，该地块在2009年被公开出让。

四年过去，御园鲜有消息传出，这一地块似乎消失在视线里。6月28日，御园项目原负责人祝军在接受时代周报采访时称，御园项目虽由西子房产拿地，此前项目开发和设计确由绿城团队来做，“项目叫停后，御园原团队已安置在其他项目，我本人亦在2012年离开，对于该项目新进展并不知情。”

一位绿城集团内部人士告诉时代周报记者，“绿城与西子房产近年来合作多有分歧，除御园项目外，包括青山湖玫瑰园，西子国际等早先合作的项目，绿城均已选择退出。”

“绿城在御园项目占30%的股份左右，项目叫停后，开发商有退地想法，希望政府归还土地款，但有关部门并不愿意，事情一直悬着，目前该项目主要由西子操盘。”前述人士称。

根据6月4日杭州市规划局最新的规划公示，虽然地块位置未变动，但御园的容积率、户型及建筑风格都做了一定的调整。其中，容积率从1.4调整为1.01，户型则由70席平层官邸、7席法式合院改为49套排屋，而建筑风格则由法式宫廷变为白墙灰瓦中式建筑。

杭州市规划局一位人士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称：“我局只负责发布信息公示，按照流程，公示期过后将进入规划审批阶段，具体御园项目事宜可以问园文局。”

核心争议：皇城东至的界定

在御园项目被叫停后的2011年，杭州市园文局组织召开了一次专家咨询会。

除了杭州古都文化研究会的数位学者外，杭州市园文局邀请了来自北京大学、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等机构的近十位专家参与了是次咨询会。

“文物部门邀请了很多北京专家，他们想在理论上压倒我们。”浙江大学教授周复多回忆说，他参加了这次咨询会，“组织者开始就说要写会议纪要，由于争议很大，最后这次会议没有形成纪要。”

“这次会议火药味颇浓，主要焦点是南宋皇城遗址到底该怎么划？御园是否在南宋皇城遗址的核心区。”同样参加了上述咨询会的杭州文史学者陈晖向时代周报记者回忆说。

1983年，由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浙江省考古所、杭州市考古所联合组建的临安城考古队成立，对南宋皇城遗址的勘探和调查正式展开。陈晖曾参与是次考古勘探工作。

御园工地是否属南宋皇城遗址，最关键的问题是对皇城四至的界定。其中争议焦点是对皇城东至的界定，这直接影响了御园项目的性质。

杭州市文物部门提出的观点是“皇城东至是馒头山东麓”。其依据是，在馒头山东麓考古发现一堵长390米、宽8.8-12米的残存墙基。2004年，临安城考古队予以确认是皇城东墙，故提出了“馒头山东麓说”。

6月28日，杭州市园林文物局副局长卓君回应时代周报记者采访称，“文物考古部门和专家从未认可过御园地块是皇城内的说法，多年考古研究可以提供有力证据，证明其不在皇城范围内，早在2004年就已公布了南宋皇城四至范围的考古研究报告，御园地块在皇城之外东侧，国家文物局批准的南宋临安城保护规划确认了这一点，规划并未将该地块纳入保护区范围。”

具体就御园地块而言，杭州市园文局在2011年4月提交给杭州市领导的《关于南星桥粮食仓库地块考古有关情况的报告》中认为，“（该地块）应该位于南宋皇城遗址之外”“属于皇城和临安城之间的区域”。

多位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的学者说，他们坚持的是与杭州市考古所截然不同的意见。学者们提供的《咸淳临安志》所附《皇城图》和《京城图》说，他们争锋相对的观点是“皇城东至中河西岸”。由于御园地块在凤山路西，而凤山路在中河西，故御园地块正是“皇城遗址重要核心区”。具体就御园项目而言，正在皇宫东华门与东便门之间的东宫遗址上。

学者们质疑的理由是，无论从传统共识并经官方在2002年确认的遗址碑、文献记载及“皇城九里说”、皇城平面图之证明、该工地发现南宋城墙与临安城东墙40米直线距离之证明、该南宋城墙位于同考古发现的北宋州城墙东面的方位证明、典章制度性石质文物出土的证明、大量各种御用器物出土的证明，都证明了御园工地确属南宋皇城遗址。

2009年6月10日，杭州市考古所对御园地块的考古记录，在御园工地东边发现一堵“残存高度16.2米，揭露长度为3米”的南北走向南宋城墙。

陈晖依据《宋会要辑稿》认为这正是皇城东墙，“从南宋皇城的考古资料看，南墙的墙基宽度9-14米，北墙宽约11米，西墙宽10-11米，可见均不如此墙宽。而馒头山东麓那堵被官方确定为皇城东墙的墙宽8.8-12米，比此墙窄4-8米!御园工地出土的这堵墙更符合城墙的基地尺寸。”

陈晖称，从御园工地出土的文物看，可以证明这里是皇宫遗址。“在该地块发现有龙纹石雕方柱、龙纹大石板、包相花纹方形地砖、云龙纹石雕门廊方条柱，以及北宋汝窑、南宋官窑、龙泉窑等大量器物瓷片，这些器物明显属皇家御用，宫廷专用。可惜的是，很多出土文物，比如石质文物已经流失不知所向。”

值得一提的是，2002年，杭州市园文局所立《南宋皇城北城墙遗址碑》中，所公布的皇城四至是：“皇城南起苕埽湾（今宋城路），北至万松岭，西至凤凰山东麓，东沿中河南段之西岸（编者注：即御园项目以东）。”

“为什么2002年确定的遗址东至边界的结论短短几年就轻易推翻了？新说要推翻原先定论，必须要有足够的证据与充分讨论，形成新的共识。”陈晖说，“在地下挖掘工作还没有做好，地下的宝藏还没有弄清楚前，不要随便下结论。对考古挖掘的结论要慎之又慎。”

“北京来的专家，还有上世纪80年代来杭州跟我们一起参与遗址勘探的老考古工作者，算是我的师长，曾经对我说‘考古工作要一丝不苟’，他的立场变了，我当时是很失望很伤心。”陈晖说。

“南宋皇宫遗址被埋在现有城市地面以下2-4米之间。而御园的整个建设基地采取的是整体开挖，深度约达10米，导致南宋皇宫遗址层面目全非。”周复多说，“当时北京来的一位专家私下亲口跟我说，前期考古工作做得很不充分。”

周复多在是次会议上曾建议，面对御园当时的现状，开发商应该将土地退给政府，政府将土地收回之后，禁止再进行房地产开发，考古工作继续进行，然后在原址基础上进行保护性修复，建造南宋皇宫遗址建筑。

保护还是开发？

南宋皇城是宋高宗赵构于建炎三年（1129）定都后修建。史书记载，皇城建筑规模宏伟瑰丽，望之如天宫化成。南宋皇宫在元代毁于大火，至今地表建筑已基本无存，主要宫殿遗址都被埋在地下二三米。

南宋皇城遗址于1986年被确立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1989年由浙江省政府公布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此后，杭州市开始就皇城遗址申报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最初的申报名为“南宋皇城遗址（含南宋太庙遗址）”。

2001年7月，南宋皇城遗址成为第五批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值得一提的是，杭州上报的“南宋皇城遗址（含南宋太庙遗址）”在这份名单中变成了“临安城遗址”。

2004年，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浙江省考古所和杭州市考古所重新启动曾一度暂停的“临安城考古队”。

次年，杭州市园文局凤凰山管理处委托中国文物所、东南大学和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编制《临安城—皇城遗址保护规划》。

其后的2006年，杭州市规划局曾召开研究会，对保护规划内的相关内容提出调整意见。该方案原本欲上报国家文物局审批通过，即可确定为合法的南宋皇城遗址保护规划。

彼时杭州城市建设的思路，根据先易后难的原则，进行分期开发。据此，2009年，杭州市提出南宋皇城大遗址综保工程，提出“把南宋皇城大遗址公园打造成为中国大遗址保护的典范，打造成世界级的旅游产品和世界文化遗产，推动杭州打好南宋牌”。

是年底，杭州市园文局重新委托东南大学与杭州市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合作，邀请中国文物学会副会长付清远参与，承担新的“临安城遗址保护总体规划”的编制任务。

在经过御园项目的波折后，2011年9月，杭州市园文局提出了“点、线、面”的保护思路，按重要程度分为重点保护区、一般保护区、地下文物埋藏等不同级别，分层次进行保护。

2012年5月16日，杭州市政府召开常务会议，会议审议了《临安城遗址保护总体规划》。是年7月31日，国家文物局委托中国文物信息咨询中心组织召开《临安城遗址保护总体规划》专家论证会。同年9月，国家文物局批复，原则上通过规划内容，并要求进一步修改完善。

此后的2012年10月28日，杭州市园文局组织召开了《临安城遗址保护总体规划》修改完善座谈会。是年12月6日，修改完善评审会在北京召开，参加评审的专家包括原故宫博物院院长张忠培、中国文物学会副会长付清远等人。

是次专家评审会后的2013年，《临安城遗址保护总体规划》获得国家文物局审核。时代周报记者未能联系到参与论证的上述评审会专家予以置评。

值得一提的是，《临安城遗址保护总体规划》至今没有公开公布全文，令人疑虑丛生。

一个客观的事实，南宋皇城遗址保护工作的难度很大，因遗址范围较大，其产权归属与职能部门又属不同单位，凤凰山属杭州市园文局，山麓的平地区域，属杭州市上城区管辖内，省军区的仓库区，又属军事单位，馒头山上的气象局、五四中学，是杭州市属机关与事业单位。此外，目前皇城遗址内还聚集着一千多户的民房，面积较大，拆迁任务很重，粗略估算，拆迁补偿及相关费用可能要数十亿之巨。

“多头管理的机制，最后导致了没有管理。”周复多说，“我们反对片面追求经济利益的倾向，反对不惜牺牲文物为代价的所谓充分利用，反对急功近利、急于求成的破坏性利用行为。”

令学者们耿耿于怀的，是御园事件显示在文保问题上的制度性缺失。“比如这一地块纳入土地拍卖计划前，没有公开论证的过程。再比如南宋皇城遗址范围像气球一样先吹大到十几平方公里，然后连真正的皇城遗址核心区都没能守住。”陈晖说。

“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作为一个公共事业，要经过严谨的反复求证，要让公正参与展开进一步学术论证，不要以‘规划方案已经通过’，把民间学者一棍子打倒。反对的专家被边缘化，不让发声。这样下去，是对子孙后代不负责任。”陈晖说。

“退一步讲，即使御园项目被列为‘南宋皇城遗址一般建设控制区’和西湖文化景观缓冲区，此地也不合适搞商品房开发，而应确保与皇城遗址相协调。”周复多说，“御园要是建了，以后可能还会有‘皇园’、‘帝园’、‘豪园’，会有很坏的示范效应。保护文化遗产，是对历史责任，对城市的可持续发展负责。”

6月27日，时代周报记者实地到访位于馒头山麓的御园项目，案场大门紧闭，围挡上的广告已经不在，裸露出蓝色的铁皮。视线透过铁门，可见案场里疯长的荒草、还有看不清深浅的巨大积水。在靠近凤山门公交总站的案场墙上，四个“杭州御园”的字样斑驳脱落，这是能够辨别该宗土地是御园的唯一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