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豪
这篇稿子刊出的时候,照理正好是全国高考的日子。届时各地的高三学子又将如过江之鲫般奔赴考场,而他们的父母也好比笼中之囚,趴在校门口的铁栅栏外久久苦候——范进中举的故事似乎离我们并不太远,不是吗?
中国自来是个考试大国,考试文化基本可说是中国文化中至今仍旧起到实质作用的文化之一。若以汉武帝在公元前124年创设太学,立“五经博士”和“弟子员”以及设科射策等一系列举措作为中国科举考试的发端,后经隋唐的制度确立,宋元明清的完善大备,直至1905年科举制废除,作为一种甄选官吏和人才的抡才制度,科举制度在中国几达两千年之久,与统一王朝体制同始同终,因此余英时先生称其可为“中国文化的核心部分”,我以为科举考试一点儿不亚于“四大发明”。因此,不论科举制度优劣如何,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历千年之久的科举考试一定对中国传统读书人的心理、文化、学术乃至生活等各方面产生了不可低估的深远影响。
那么古人究竟是怎么考试的呢?就我自己的闻见来说,关于古代科举考试的著作有两部颇可一看,分别是齐如山先生的《中国的科名》和商衍鎏先生的《清代科举考试述录》。两位先生走南闯北,博闻广识,著作等身,都是极好的掌故家和文化史学者,商先生更是清末探花。有感于民国后大家对科举制度不甚清楚,发言议论每多讹误,便以过来人的身份写下这两部趣书,就科举考试的种种关节、流程以及习尚、风俗一一点到,清通简明,八卦有趣。
老话说秀才是宰相的根苗,所以秀才考试虽级别不高,但特别慎重,每次都是县中考五场,府中考五场,院考得中,就算是秀才了。入场前照例要搜身,以防作弊。搜身时,若上身搜出《四书》,不过没收,若在下身搜出,则犯了亵渎圣贤之罪,严禁入场之外,还要在场外罚跪一天。旧时考场不比今日,众人都集于大敞棚内面北而坐,每人足下有一尿盆,规定每人每天小便两次,臊气熏天,可想而知。亦不准大便,倘非大便不可,就须将卷子上交,便后再领回,但卷子后头会有一黑色图章,所谓屎戳子,绝无进秀才之望,因此考生往往脱袜接屎,弄得邻座不堪气味,两厢争吵,则大便之人即算犯规,勒令出场。
考举人也很是辛苦。每人在一号屋,这屋子立不能直腰,躺不能伸腿,拘束得紧。进场坐定后,便封门封号。待交子时,开始领题纸,总计考三场。考毕交卷,先须撤除人名,弥封妥当,交专人用红笔誊录,房官则用蓝笔圈点推荐,最后由主考定夺。
举人之后即是考进士,所谓“会试”。考试流程及方法,与乡试类似。唯照例皇帝会特别简任四名考官,一正总裁,三副总裁,次序用正、大、光、明四字为别,其下则有所谓十八房考官。会试之后,紧接着便是保和殿复试,即“殿试”,三甲、翰林之类高下立判。殿试并不作八股,而是考对策,字数须与卷子格数一致,一字不差,书法更须工整,不然文章再好,也是枉然。收卷后,皇帝委派八名读卷大臣看卷,看毕则在卷子背面左下角画记号,分别是圈、尖、点、直、叉,最好的卷子可打到六个圈。待诸卷阅毕,挑出前十本呈给皇帝,确定最终名次。
对中国人来说,科考得中就意味着有做官的希望或机会,所以社会上弥漫着一股科名崇拜。譬如秀才与官员之间,关系相较平等,给知县上公事,可以写禀帖,平民则只能写呈文。尤其遇有诉讼,秀才只可传讯,无大事不能拘提,过堂时还能站着回话。至于电视里常有的打板子,则除非革去秀才的功名,不然不能动刑,而平民早就屁股开花了。若是中举,则更可算是一等荣耀。齐先生告诉我们,只有中过举,刻图章才能称臣。而旧时人家有丧事,须点神主牌,这“主”字头上的一点按例必须至少由中过举的人方能来点。相较秀才,举人与知县更是平起平坐,例如电视剧里常见的端茶送客,知县见秀才可以如此,但对举人则不许,因为他们地位平等。至于进士,乡间凡说到进士某人,例必要加“老爷”二字。凡中了进士之家的,大门上多悬挂匾额,上书“进士”两大字,或是“进士第”三字。此外,进士家若有婚丧之事,知县往往亲临,对旧时乡间来说,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而进士中的前三甲,更是光耀门楣。殿试传胪,状元立于太和殿最下层石质龙头前,所谓独占鳌头。发榜后,状元通身红绸,前后则为十字,帽上则插两枝金花,即“十字披红双插花”,美观至极。随后由顺天府尹安排仪仗送至寓所,即送状元归第,一路鸣锣开道,众人围观,热闹足可想见。
科考既是如此重要,读书人势必视为性命。旧时读书人往往在家百事不管,只会读书,全家亦为其功名科考而费尽心力,构成一种“命运共同体”。大诗人刘禹锡为了儿子咸允能登第,到处托人求情,以致考官过意不去,有意拉扶其子,谁知其子委实不争气,仍未成功。诗人孟郊年近五十,其母仍命其进京应举,蜀人陈会之母更下了“不达,不要归乡”的死命令。而兄弟间还谦让应举机会,一者回乡侍奉双亲、料理经济,一者继续应举,不负家族期冀。而最重要的妻子对于举子生活的影响也极大。或是情感上勉励安抚,让丈夫安心;有文化程度高的,则直接辅导丈夫功课,更有甚者,有些妻子则因丈夫科考不顺遂竟不准他进家门,如有名的杜羔妻刘氏便放出“如今妾面羞君面,君若来时近夜来”的狠话,并告诫丈夫,自己宁可独忍寂寞,也不愿丈夫一事无成。
唠叨至此,无非是说千百年来,中国的读书人都困于场屋,很多人从黑发到白首,都未必青一矜。不过想想《虎妈猫爸》里的情形,似乎科举考试大概还不能算是全无价值,至少那时没有学区房这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