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欧观影记

文 /宋焘

导演沙赫纳扎罗夫在上世纪80年代末，也就是苏联解体之前，拍了一部电影《零城》。其情节匪夷所思，隐喻无处不在，逻辑曲折吊诡，既碰触了横亘千年的历史波澜，又预言了老大帝国的分崩离析，虽然混乱但不失为苏联末期所有矛盾要爆发时的写照。

电影说的是莫斯科的工程师瓦拉金到一个叫“零城”的城市谈业务。刚到空调厂，瓦拉金就无法淡定了——厂长的女秘书赤身裸体地接待了他。而厂长对此的表现先是不能相信，之后是见怪不怪，没有对此做任何解释。接下来厂长跟瓦拉金说让总工程师来解决问题，但秘书告诉他：总工程师早就死了。这里的隐喻恐怕再明显不过，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早就赤裸裸摆在人们面前了，对此有的人惊叹，有的人装睡，但都无法深究。至于说到要改变，貌似能解决问题的总工程师早就死了！

这不过是瓦拉金奇异旅程的开始。意兴阑珊的他找了个餐馆想随便凑合一顿，并拒绝了侍应极力推荐的餐后甜点。但餐后侍应还是把甜点端了出来——跟瓦拉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头蛋糕。瓦拉金百感交集地看着侍应切他的“人头”，整个人都不好了。但侍应告诉他：必须得吃，不吃的话厨师会因此愤而自杀。彻底发飙的瓦拉金想一走了之，但一声枪响传来，厨师倒在了血泊之中，瓦拉金这次是走不了了。

瓦拉金态度端正，配合调查厨师自杀。但是检察官告诉他，这是谋杀，死的是谁？死的是你的爸爸！检察官对一脸错愕的瓦拉金说出了这件事的另一个版本。餐馆的人在厨房杀死了厨师，在拉瓦金发飙时有人将厨师的尸体抬到了前厅，最终瓦拉金看到厨师拿着枪倒在了血泊中（电影有细节证明这个描述不合逻辑纯属虚构）。

至于动机，检察官接着说出了厨师的身世，他是这个城市第一个跳摇滚舞的人。话说厨师年轻时是个前途大好的军官，在一次舞会上，也无从考证到底是谁，突然将背景音乐从圆舞曲换成了摇滚乐。军官一时冲动第一个挑起了摇滚舞，这一切被当时的团委书记，正巧也就是现在的检察官，逮了个正着。伟大的苏维埃怎能被西方的毒素污染？最终军官被“双开”，沦为厨师，他的舞伴自杀不成，变成了聋哑人。厨师的死是在还当年的债，拉瓦金作为厨师的儿子，现在要和检察官一起将一切敢于挑战秩序的坏分子绳之于法。

瓦拉金蒙了，自己的工程师父亲怎么一下子在千里之外成了军官又当了厨师？但几乎他接触到的所有人都认为检察官的阴谋论版本更像真相；同时瓦拉金若不承认自己是厨师的儿子的话也别想离开零城。当所有人都惯性地变成了沉默的大多数的时候，瓦拉金也跟着从了，世界变成了检察官口中的那个样子，群魔乱舞却又风平浪静。在这里，厨师之死不是个人的悲剧，而是标志性的事件，正如检察官对瓦拉金所说：你不知道尼古拉耶夫（厨师的名字）案件的重要性。

其实说到尼古拉耶夫，我的猜想才刚刚开始。苏联历史上最有名的尼古拉耶夫当然不是《零城》中的厨师，而是刺杀基洛夫的凶手。“基洛夫事件”则是斯大林发动大清洗的直接原因—— 一条隐秘的线索浮现出来。

1934年12月1日，苏联共产党（布）中央政治局委员、列宁格勒州委书记基洛夫遇刺身亡。刺客尼古拉耶夫在档案中被描述成一个极端偏激的人，情商极低，不停被调换工作，直至被开除出党。之后尼古拉耶夫不停上访，并留下了日记。在日记中他记下了自己要报复的心路，并最终付诸行动。

基洛夫是斯大林的坚定追随者，对于前者的死，斯大林暴跳如雷，案发当天亲赴列宁格勒督办案件。后来有了指令：这类案件必须在10天内侦破，检方与辩护人都不参加审讯，废除上诉立即枪决（之后甚至说非法庭的审理也可判处死刑）。包括尼古拉耶夫在内的14人当月即被枪决（他的妻子事后也被枪决，各自的兄弟姐妹受尽牵连）。

但是当时的审判被证明并无严密的证据链，于是在隔年重新审判。如日中天的斯大林这次把克林姆林宫的领导如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牵扯了进来，说刺杀是受他们指使，虽然法庭自认无法坐实，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正如记者费奥法诺夫所说，这次审判就是一次试水，看看缺乏证据的审判会不会被通过，会不会引起社会舆论的反弹。

奇迹出现了，对于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的审判（有的资料提到这类案件受审者甚至是替身），报纸立即发文拥护，各级党代会表态支持，积极者写信给斯大林表忠诚——即便人们根本就还没有看到供词和知道审判结果。于是《消息报》上出现了诡异的场面，一边是讨论“斯大林宪法”，说苏联是最自由的地方，提倡无罪推定；另一边是案件尚未开庭之前，“人民”已经表态并呼吁应该将那些坏蛋（所谓嫌疑人）打入地狱。

我想在这样的环境下有“零城”这样的城市也不为怪。在上者仗枪杆子指鹿为马，在下者于沉默中浑浑噩噩。尼古拉耶夫摇滚舞毁一生，他的“儿子”瓦拉金被指定了一个父亲也得默默接受，但很难说强权之下这种选择与服从是不理智的。此时最需要改变的与其说是民众，不如说是那些独夫与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