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谈
只要有几个人聚在一起,一个常见的话题就是相互夸耀,有自夸家人的,有自夸财富的,有自夸见识的,有自夸经历的,各种人都有。攀比几乎成了社会交往的某种重要方式,甚至是不可或缺的方式。也正因为这种常态性,使得攀比也成为刺激人们消费的一个重要动机。为了能在人群中显得不那么一般,人们会花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来折腾自己。当然,按照传统的新古典经济学的说法,只要攀比能够带来效用,那么人们就会去攀比。这等于没说。人们做任何事情都可以归结到某种主观效用上。父母关爱孩子,可以说是父母为了自己的效用最大化。公交车上给老人让座,可以称之为让座者为了自己的效用最大化。如果都通过效用最大化来解释所有行为,那么经济学的确也太庸俗了点。所以我经常说,贝克尔估计是一个“最庸俗”的经济学家。
贝克尔的“庸俗”是因为他习惯于从新古典经济学的视角来理解复杂的社会行为,这不能说不对,但也不能说对。如何理解?贝克尔对的地方在于,人们从事任何行为都带有某种理性思考。抽烟是因为觉得抽烟能带来某种快感;喝酒也类似。当然从生理学上讲,抽烟和喝酒是因为刺激了某个神经元,所以才带来兴奋。快感无非是某个神经元的活跃而已。这一点现代的神经科学已经能够通过先进的仪器设备来具体呈现出来。大脑的不同区域分管不同的活动。抽烟喝酒都是因为激活了某些区域。说起来很多人都有烟瘾和酒瘾,就使这些区域活跃成了习惯,大脑自动去这些区域寻找快乐。大脑指挥人的具体行为。贝克尔没读过神经科学和认知科学的书,更不可能读心理学的书。新古典经济学家从来都排斥心理学的,他们认为经济学与心理学无关。宁可相信一切行为都来自于理性计算,也不愿意面对人的情感和情绪面。
只不过人们的确有理性的一面。玩游戏也会和抽烟喝酒类似的上瘾。但一般人玩游戏还是会考虑时间约束和收入约束。天天低个头玩手机,也未见得快活。首先是眼睛受不了。假如你想让自己的角色在游戏中日子过得好点,还得充点钱。但充多少钱呢?按照贝克尔的思路,就得在给定自身收入约束下,考虑效用最大化。假如你每天充50元玩手游,那么这50元就是你的最优选择。这看似人们行为的全部。但你真的玩游戏了,可能就不再相信贝克尔。很简单,你今天充50元很可能是因为别人在游戏里欺负了你,你感到很不爽,所以充点钱涨点战力,可以报仇。仅此而已。说到底是一种攀比。你真的计算了你的效用最大化吗?其实没有。游戏毕竟是游戏,别人在游戏里欺负你,也只是欺负你的角色,又不是欺负你本人。但你不会做这个区分,你会把角色当作是你本人。别人的游戏角色欺负了你的游戏角色,等于就是欺负现实中的你。于是你的自尊心爆棚,开始充钱打败它。
这就好比唐吉珂德与风车的作战。你非得说唐吉珂德是为了追求效用最大化,我也没法反驳。因为的确可以这么说。但同样我也可以说,唐吉珂德压根就没经过理性计算。他和风车作战纯粹是因为自己的幻觉。你能说处于幻觉中的人是理性的吗?假如我们把任何行为都扯上最优化的理性思考,那么就成了泛理性化了。关键在于,人们是不是每件事都进行理性计算。其实设身处地的想想,大脑也是蛮拼的,面对任何抉择都需要计算每一个潜在机会,这几乎不可能实现。认知心理学的研究显示,大脑没那么强大,更多的时候都是采取感性认知。按照另一个诺奖得主卡尼曼的说法,就是有一个快捷键,面对很多事情可以迅速处理,而根本不会经过严格计算。比如人们通常说的眼缘,就是如此。当你看到一个人,一刹那间就觉得这个人值得交往,谈得来。有眼缘而已。这是一种直觉,一种非理性的思考。仅仅看一眼,心里就喜欢。所以人们经常说,谈情说爱这种事,只能看感觉。
贝克尔的理论显然难以分析攀比这类行为。和眼缘类似的说法是,攀比就是一种情绪。情绪也是感觉的一种。依赖眼缘看人是一种非理性认知,攀比通常也是一种非理性的认知。眼缘是你看到别人开心。攀比是你看着别人不爽。别人戴了条爱马仕丝巾,你也得有一条。至于说你心里是否真的喜欢这种丝巾,你的收入是否真的能承受这种消费,你就不管不顾了。总之就得比。所以攀比是一种社会病。因为人处于社会当中,和其他人时时交往着,就自然而然会受到其他人的影响。人是具有社会特征的生物,当然,现代科学发现其他动植物也具有不同程度的社会特征。无论如何,这种社会特征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是被经济学家所忽略的,当然是被新古典经济学家。直到现在,仍然还有很多经济学家固执的认为,经济学的世界里,是无须考虑人的社会性的。尽管贝克尔自己认为,已经考虑了社会性,比如他近期的作品就是关于人的社会互动的。但贝克尔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新古典世界里,社会互动也就成了摆设,无非是考虑他人行动后自己如何寻求最大化而已。
但行为经济学家没有忽视社会性。所以行为经济学家对攀比这种行为非常感兴趣,并通过许多经济学实验来研究这些攀比行为的生成缘由。行为经济学家之所以热衷于研究攀比,就是想搞清楚攀比究竟如何发生?以及出现负面效应时如何治理?像如今这种纸醉金迷的社会,人们崇尚财富,追求任性的生活,把社会当作自己发泄的池子,只向社会索取,而不回馈社会。那么新古典经济学(包括伟大的贝克尔教授)是无能为力的。行为经济学家可以通过设计行为干预的机制来缓解、甚至治愈这些难题。这仅仅是因为行为经济学家更懂人性而已。
文/周业安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行为经济学家之所以热衷于研究攀比,就是想搞清楚攀比究竟如何发生?以及出现负面效应时如何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