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四月中下旬取得长假前往日本,现在看来,选择时间之巧,简直殊为不易:四月初,东瀛赏樱季与赏樱地已被中国游客挤爆,“五一”假期又与日本本土黄金周重叠,在中国式旅游两大规定动作——“下车拍照,上车睡觉”与“买买买”的惊涛骇浪缝隙里,想做一枚安静的自由行旅人,想必也是各种身不由己、力不从心。
而最近中国人境外游另一热门话题则是因遭震灾的尼泊尔而起。天灾过后的重创,让人重新审视并痛惜于此地的匮乏,故而像尼泊尔甚至不丹,真是充满神性的世外桃源、幸福指数那么高企?我们并不否认,人的幸福的确不仅仅来自于物质满足,但温饱尚成问题,却像选择性失明一样将彼国彼民的精神层次推高到云端上去,那么多抱持这种心态前往喜马拉雅山麓小国旅行的文青,真不是在自欺欺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旅行,作为国民“有钱有闲还有自信心”的重要表征被炒得甚嚣尘上,而现在,负面与暗黑味道正在扭转这一看起来、听起来都过于美好的话题。
但在曾长期担任《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特派记者的伊丽莎白·贝克看来,个人的旅行,即便充斥着“拍拍拍、买买买”或矫情文青心态,至少没有太大害处:“这就是旅行的力量,也是大家谈到首次品尝到外面世界的滋味、暂时从自己生活里解脱的那种解放自由时,为何总是魂牵梦萦的原因”。而旅行真正的暗黑面或说是“异”义何在?伊丽莎白·贝克说,那是一种蝴蝶效应:当旅人踏出脚步,一场规模惊人的全球经济、文化、生态大波动正随之扬起。
她有深入讨论此话题的充分资历:曾走访四大洲十国,从过度抽取地下水而导致地层下陷、千年古迹行将崩解的吴哥,到舍弃为美国市场供应牛肉的畜牧业、转而发展绿色观光带进大量外汇的哥伦比亚,从南亚奴工筑起的梦幻之城迪拜,到面临严重盗猎问题、却开放游客付费狩猎以求动物保育的赞比亚……她观察、记录、访谈,亲历了一系列兼具深度与趣味性报道的诞生,个中有社会公义、生态问题、文化侵略、经济流动……旅行,在她的勾勒中呈现出你我过去未曾深思的真实样貌。
对那些闻名遐迩的观光之城来说,旅行——这一剂曾经引以为骄傲的灵药,如今滋味已堪比毒药?旅人的乐趣,如何变成目的地人们的痛苦?
威尼斯,大概正是进行如上研究的最好标本:这里老城区人口仅六万,每年却需要面对两千到两千四百万游客到访,换言之,任何一天的观光客数量都比当地人的总和还要多。
当伊丽莎白·贝克在某个凉爽的六月早晨,于威尼斯里亚托桥附近的咖啡馆喝咖啡、吃糕点时,打断她闲情逸致的,是“威尼斯正在死去,很缓慢,很缓慢,但是它的确正在死去”这样的警钟。发出警告的是几名“四十世代威尼斯”组织成员:他们当中有威尼斯大学的英文教授,建筑师,拥有考古学博士学位,专长是伊斯兰建筑研究的国际导游——均为出身本地或身为长期居民、四十几岁的专业人士。
“不是水位上涨的问题,”他们对观光业在威尼斯的失控忧心忡忡,“大批观光客鱼贯步下巨大的轮船,船只引擎溅起的尾流对城市基地会造成伤害,比暴雨带来的高水位严重得多。大众观光正在淘空这座城市,服务观光客的行业在政府官员的保护下,逐渐将威尼斯当地人逼走,租金不断飙升,房地产贵得不像话,连市区域划分的法规也在庇护饭店业与国际连锁业者,而非当地业者或居民。黑色幽默一点,如果某天威尼斯再次遭受洪水泛滥,那么遭殃的也只有观光客了。”
大多数观光客足迹所至,都不会超过圣马可广场或里亚托桥,因而错过了大半个城市。很多亚洲观光客仅花一小时到几个景点证明自己来过,再花一小时购买纪念品,就回到游览车或船上,如此浮光掠影,走马观花,带给城市的伤害却一言难尽。
“四十世代威尼斯”的成员,有人的父母作为土生土长的威尼斯人,因为生活开销远远超出负担能力而被迫出走,由此,作为他们的子女,长大成人后花了好一番功夫才重新成为威尼斯的合法居民。有人之前的工作场所已被原本所属的大学卖掉,即将成为一家新饭店——在威尼斯,只要有豪宅出售,便非常可能是被大型饭店企业买下,他们有一次抗议活动喊出的口号便是“威尼斯不是一家饭店”。讽刺的是,当警察赶到,开始抢横幅,观光客兀自围拢上来不停拍照。
还有人曾经在某天必须赶到肉店买肉做晚餐,进入店堂,才发现自己走错了地方,那是一间售卖著名的“威尼斯人”面具的纪念品店。“当我向他们道歉,准备离开时,他们说:不,你没有走错,原本那家肉店因为付不起上涨的房租不干了,而他们是取而代之的新房客。类似的情形一再发生,我又失去了我常去的蔬果店、社区里的面包店……现在只能与观光客一起在新开的面包店门口大排长龙,在观光客的长队后面漫长地等待水上巴士……”
当生活中大事小事都得跟观光客争夺空间,本地人失去的还不止这些日常。每艘巨型游轮停靠码头时都带来空气污染;从面具到玻璃吹制品,廉价外国仿冒品冲击着当地精美绝伦的手工业(真正的玻璃工厂不对外开放,也不会为了拉生意而付佣金给旅行团、水上出租车司机和旅馆柜台人员)……
无法否认,观光带来巨大收益,但“四十世代威尼斯”却追问:这些收益,有多少落入了来自其他国家的有钱人的腰包,又有多少惠及各位市民?如果地方和国家领导人一味回避、拒绝保护威尼斯,那它依旧享有世界遗产地位是否太滑稽?
“我记得,只要花几千里拉,你就能在城里任何一间餐厅或酒馆里好好享用一餐:炖饭、鲜鱼、沙拉和美酒,不是什么大鱼大肉,可能就是餐厅老板平日里自己也吃的美食,不过那是在威尼斯还是一座生气勃勃的城市、还有手工艺产业和工匠的时候。如今这里只剩下观光客,而有钱的观光客已经习惯了外表花俏的事物,为迎合他们的品味,我们现在也只能吃到‘看起来美味’的食物了。”说这话的吉多·布鲁涅提,是一名知名度不小的地方警探,虽然他并非真实人物,而只是作家唐娜·里昂笔下一系列以威尼斯为背景的小说中的主人公。然而,其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却与“四十世代威尼斯”的成员一脉相承。
一艘凤尾船载着一具漆成亮粉色的夹板棺材,顺着大运河缓缓漂流,时间正是在圣马可正午钟声响起时。这是那些更年轻、大胆的抗议人士为此城举行的模拟葬礼,钟声似在提醒威尼斯市民,到什么时候都勿忘寻找自己的声音,还有位置。
“就在你缓缓前进之际,一簇簇红白条纹船柱从黑暗中出现,一艘凤尾船慢慢在靠近。船头挂着一个点亮的灯笼,一座青灰色教堂沐浴在蓝色探照灯下。当你走过,它的倒影在水中闪着微光,这是最纯粹的美,谁都不容错过的一幅景象……”而今,凤尾船仍在,教堂仍在,水的波光与微澜都仍在,只是,本地生活息息相关的肌理与气脉已被破坏,只剩一座拥挤而空洞的主题乐园,故此,亚瑟·佛罗摩(Arthur Frommer)这段对威尼斯夜景扣人心魄的描述事实上已不复存在。
“如今,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伊丽莎白·贝克说,如果她寄出一张威尼斯的明信片,大概就只有这一行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