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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瞧
吕胜中
1987年5月6日至6月2日,在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发生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森林火灾。失控的大火令5万同胞流离失所,据不完全统计不少于200人葬身火海。火海涌动着热潮顺风席卷大地,试图赶往所有的地方无情地灭杀生命的活力。有一个老太太抱着不满周岁的外孙拼命奔跑……
这个孩子就是吕智强。我不知道这种劫后余生的境遇是否在他幼小的心灵中酿造成生命的经验,但我能够断言,所有从大兴安岭火灾中过来的人们,都一定有着与别人不一样的世界观,其中包括对物质的、精神的人生价值判断。
姥姥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不但给了自己的外孙第二次生命,也在他的人生栽培中倾尽所有。在吕智强学习美术之后,有一年放假回家,姥姥突然宣布自己会画画,并不断地绘画出自己心中的美丽。她能画画、剪纸或绣花,实际上这些是过去传统女性必要的女红修习,只不过由于时代变迁与操劳家务已经顾及不了而搁置了的事情。
传统的民间美术原曾有着各自明确的民俗功能,而今已经流失了这样的土壤与背景,姥姥画画是为什么呢?我觉得,操劳全家吃喝拉撒一辈子的姥姥,一是想在晚年有一种超越物质的创造留存在世,二是想拉近逐步走向当代文明深处的外孙与自己的距离。吕智强本科毕业论文作了《会画画的姥姥》这个课题,而在论文答辩之前,姥姥走了。对于吕智强来说,所有的遗产都不重要了,自己的生命及其近二百张姥姥的画,才是值得永远珍重的东西。
与《会画画的姥姥》同时作为本科毕业成果的还有一件艺术创作《爬行者》。
这件作品在最初的构想阶段,是源于实验艺术教学中的一门课程“中国公众家庭审美调查”。这门课程是刚进入实验艺术专业本科二年级学生的第一课,主旨首先是让学生从社会学研究的角度切入艺术的工作,进而对社会转型期的民间思想与审美密切关注,让每个人能够找到自己接地气的文化定位,并建立艺术创作与时代、社会及公众相互通畅的可能性路径。因此,实验艺术的学生大都具备一般的社会学考察方法,也习惯于在社会现实中发现问题,以艺术的方法与形式提出自己的问题,或者发表自己的思想结果。
我们身处某种文化环境之中,对特定环境中的物及其各自的功能程式化的认知,塑造着作为当代文明人意识形态的基础。吕智强采集了一个家庭空间中存放的全部物件,为这些物件拍照、记录、列表、造册,并将这些东西组装成一个爬行的巨人,讲述自己由感知生成的新的故事。
一个家庭空间所拥有的物品是丰富多样的,但它们所处的空间形态及其与其他物品之间的关系是相对固定的,也是具有普遍共性的,这也就是我们即便到了一户陌生的人家也能在短时间内适应生活的原因。这件作品的有趣之处首先在于提供了一种观察生活用品的视觉新秩序,这些丰富多样的物件不再以原生活空间中的秩序排列摆放。而在新的形态生成中,我们对于生活用品的常规经验受到了挑战,激励起对生活产生新的理解与想象的多种可能。
在这里,我读到了关于人与物关系的陈述。吕智强所选的样本只是一个在北京闯荡时间不算很久的艺术青年,算是一个并不太重视物质生活的案例,生活极其简朴,甚至有些潦草。但是,当这些物品被堆放到一起的时候,让人们突然觉得出人意料的庞大和沉重,而每个人都有着这种推脱不掉的背负。起初,吕智强准备将这项采集塑造成一个站立着的人,后因展场的限制而改变,而当这些所谓的“身外之物”被作者塑造成为一个爬行着的人,却更加强化了生命不可承受之轻重——你想从物质的世界中爬出来吗?你的身心却分明已经被它们全部占领;你想携带着它们去往远方吗?你却难以纯粹人性正身修心直立行走……于是,爬行者好像在对着前途自言自语:做人难,难的是纠缠不清对物的依恋;舍与得,究竟哪一种采取是痛并快乐着的折磨?作者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也许只是一个叩问——问人、问物、问道。
(作者系中央美院实验艺术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