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梅华：珍藏“梅景”成追忆

陈若茜

颜梅华是一代书画大家、收藏鉴定家吴湖帆的弟子，现今已88岁高龄。寒冬腊月里，天气着实寒冷，他已收起画笔，改而在冬日里多读书，未创作完成的画作尚悬挂在架，只消等来年天气回暖后，再续笔。

入梅景书屋拜吴湖帆为师已是将近半个世纪前的事了，但颜梅华记忆清晰，那是属于他们的黄金年代。颜梅华早先从颜文梁学习西画。而吴湖帆与颜梅华的叔父以及颜文梁是苏州著名的草桥学舍的同学。颜梅华自小就有跟随吴湖帆学艺的意愿，本想日后经由叔父引荐，奈何叔父过世较早，1959年，就由颜文梁领着他走进梅景书屋，拜吴湖帆为师学习山水画。

颜梅华清楚地记得初次拜见恩师吴湖帆的场景。“颜文梁把我带到嵩山路88号吴老师家里，吴老师住的是新式里弄房，但房子已经很旧了。之前他刚小中风过，左手坏了不能碰，写字画画的右手还能动。那时候处于康复阶段，每个礼拜医生要给他做两次推拿，我们过去医生正好在给他做推拿，推拿完了以后再接待我们。”

“比较有趣的是，颜文梁老师也姓颜，他主动问颜老师，颜梅华是你女儿还是什么人？我已经有一定绘画功底，报纸上经常发表我的速写，他早就知道我的名字，只不过没有跟眼前的我对上号，他以为我是个女孩子。”颜梅华说。从此以后，他每两周上门学艺一次。

吴湖帆是民国时期的收藏大家。颜梅华记得，在吴湖帆三层楼的新式里弄房里，有一个小辅楼专门供他放字画、文物这些收藏品。比如四王、董其昌的画，元人的团扇太多了书架上随便放。“那时候并不张扬这些东西，他生日或高兴的时候，房间里的书画就换一批。朋友来了，就招待人家看看。”颜梅华恪守着作为晚辈的礼仪与规矩，从来不会随便动老师家中的字画文物，只有在吴湖帆张罗友人看画时，他站在旁边，可以看到一些。

他印象深刻的有黄山谷的书法名卷《李白忆旧游诗草书卷》。当时亦是吴湖帆众多书画收藏珍品的其中之一。为什么对那卷帖子印象特别深刻呢?颜梅华说，那天正好师母也生病了，吴老师请了一位中医名家下午来看病，那天下午他正好也在场。师父、师母跟中医看完病以后，打电话给一个专门打理书画的仆人拿出来三件作品，一件是黄山谷的《李白忆旧游诗草书卷》，一件是祝枝山的两个本子。草书写的字，里边有几个字看的人不理解，吴老师给他解释文字。

这对颜梅华影响很深，直到现在他家的画案上还放着黄山谷的《李白忆旧游诗草书卷》帖子，时不时颜梅华都要拿过来临临。

颜梅华回忆，吴老师对其影响最大的，第一是学画山水，学墨竹、荷花，第二是在书法。他头一次拿了画给吴老师看时，吴老师说“画得好，书法得练”。颜梅华跟吴湖帆请教过题款的问题，吴湖帆告诉他，款题不好有两个问题，一个是自己文采不够，章法也不懂，还有一个是书法没练好。吴湖帆让他多读古文，勤练书法。在画画方面，吴湖帆让他临摹四张古画，王蒙的《青卞隐居图》、巨然的《万壑松风图》、李唐的《万壑松风图》以及倪云林“折带皴”的技法。前三张古画都是很繁的，倪云林的画很简。颜梅华说，“画画的人刚开始学都要经历繁的过程，这样才能把前人的墨迹、笔法、技法上的要点学会，繁了之后才能简出来，先繁后简。”这也是吴湖帆让其临摹这四张古画的用意所在。

32岁的颜梅华拜吴湖帆为师时已是吴湖帆晚年，到他过世前后仅七八年时间。吴湖帆过世前两年“文革”爆发，经历了抄家、藏品失散、中风等一系列厄运。颜梅华最后一次见吴湖帆是在“文革”开始前，之后中国进入风声鹤唳的年代，师友间频繁的走动都会给彼此带来麻烦，一切世事已脱离正轨。

已进入耋耄之年的梅颜华已说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跟湖师相关的物件。可以想见面对年纪与艺术造诣都高出自己不知道多少的长者与恩师，梅颜华定是毕恭毕敬跟随其后不敢逾越一步。他说吴老师的东西太过贵重，不敢要，所以家中所存不多，印象最深的要数一把恩师为其作画并题字的“雨竹扇”。这把《雨中秀色》成扇正面画一幅雨竹，枝叶随雨势下垂。题款：“雨中秀色。梅华世兄一笑。”反面写着唐人刘方平的《夜月》诗：“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题款：“梅华世兄。吴倩。”颜梅华回忆说，自己买到两把好扇面，冒雨到梅景书屋想请老师作画。几天后老师把画好的扇子交给他，还对扇面赞不绝口，说画起来十分顺手，还说扇面被雨打湿过，所以画一幅雨竹，有水墨淋漓感。为数不多的还有颜梅华画周信芳等戏曲名家的人物画，上边都有吴湖帆题跋，可惜“文革”中毁于一旦。

颜梅华从年轻时便爱玩相机，家中收藏的名贵相机和镜头不下几百件。甚至以前去梅景书屋学画，照相机都随身带在身边，他想拍下老师和别人下围棋的神态，看画鉴赏的神态，写字画画的神态。然而这些仅限于想想，他担心有些老先生要犯忌，所以相机自始至终都放在包里，不敢拿出来拍。

只有等一切都逝去，没能把老师的形象留下来成了颜梅华最遗憾的事情。翻箱倒柜，他又拿出了一沓纸，有十数张，一张一张画的全是老师的速写，有伏案作画的，有闲坐下棋的，有静坐看书的……很多纸张都已泛黄。颜梅华说，“只有他在画图时， 我拿了一个速写本自说自话勾一些，勾一些，他不知我画什么就不犯忌了，就这样保留了一部分的速写。”

他甚至没想到要请老师题跋，每幅速写只自己匆忙用铅笔题下画中老师在做的事情，比如其中一张讲恩师“起居室周边总是离不开书本，书都是很旧，很多甚至连书角都碎了，湖师说，有些还是我年轻时候读的，笑……”，读来让人觉得那仿佛是一个从未远去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