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修的脑神经学分析

情绪风格是我之所以为我的情绪生活的最稳定的刻画，而通常所说的情绪状态、情绪心态很短暂，倏忽即逝；情绪特质持久些，但也不恒久；而习惯使用的个性和气质等，界定又不够严谨，随意性大。

孙 涤

人们处于贫贱之际，各种资源极度匮乏，对快乐的追求深陷在底层挣扎；当人们渐入小康之境，对幸福的憧憬是否就能如愿，在市场万花筒般的漩涡里？追求幸福的努力依然局促，气喘吁吁地仍需挣扎。也许，幸福总在挣扎的过程里才能得到真实的体验？现代社会中个人的幸福感受，拓开了看，和既往并无不同，仍须依赖一个过程——自我认知的过程。

获得幸福的奥秘，古人早有洞察。苏格拉底将其简括成一句话，“know thyself”（认知你自己），老聃则称之为“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许多贤哲也提供了精妙的阐述，诸如我们的孔子、庄子、陶潜、王维、苏东坡和王阳明……然而怎样认知自我，对任何人恐怕都不是轻而易举的功课，仍然得靠自己的求索，甚至时不时地需要挣扎。

如何认知自己，过去的人老在打转，像是围着堡垒，无从得窥其堂奥。随着科学的探索，我们认识到了，心（heart）、灵（soul）、意识（consciousness）、良知（conscience），无不是基于脑（brain）的产物。但是，大脑和心智（mind）的关系又是怎样的，我们是怎样从对环境的感知和对人际互动的认知来认识自我的？百年来尤其是近二三十年来，认知科学和行为科学以及脑神经科学和实验心理学取得的突进，给予我们实据，来更真切地了解自己。科学实验、神经影像学和分析工具的突破，为人脑功能的定量解析及其反馈调节提供了可信的证据，并为进一步认知人的行为和社会性，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大脑的情绪生活》一书中，神经科学家戴维森博士的撰述是为了解人们的思想、感知、幸福感，以及剖析它们究竟是怎样被决定和改变的机制。它的不同凡响之处，与市面上众多同类书刊相比，是告诉我们，人脑的活动机制固然有与生俱来的成分，但科学的研究分析表明，人脑的行为模式取决于基因构造大约在25%-75%之间，但是这个“前定”的构造是可以被改变的，是可以被自己积极干预而定向改造的。曾几何时，人的性向和行为被广泛认为是能被随意再造，如同一块“白板”，可以任由社会环境来涂抹。这种深刻的误解得到逐渐纠正之后，另一个偏向却又抬头了：在漫长演化过程中铸就的大脑是命定了的，个人无所用其力。

戴维森博士以他卓拔的功力揭示出，我们可以改变 “前定”的大脑：因势利导，后天的努力和前定的大脑是能够相得益彰，增进个人和团体的福祉的。这的确是一个大贡献。它为我们指明方向，带来积极的展望。许多故事穿插全书，记述了作者是怎样跨学科地交叉探索，完成了艰难的突破，使这个关键的认知融入主流科学研究，越来越得到认可。本书传递的讯息非常令人鼓舞，替纷纷扰扰的社会里努力追寻幸福的每一个人指点了门径。

这个研究的一大特色，是集中研讨了人脑的情绪风格（Emotional Style）的六个维度，并展开了解析，通过这些基础维度的调适，改变人的自我认知、社会互动和幸福感受。作者认为，情绪风格是我之所以为我的情绪生活（emotional life）的最稳定的刻画，而通常所说的情绪状态（emotional states）、情绪心态（mood）很短暂，倏忽即逝；情绪特质（emotional traits）持久些，但也不恒久；而习惯使用的个性（personality）和气质（temperament）等，界定又不够严谨，随意性大。

人的情绪风格是大脑的三个层级，最基层的爬行类脑（reptilian brain）、中层的哺乳类脑（mammalian brain），和顶层的新皮质（neocortex）交互影响，不同脑区的特别是新皮质左右两个前额叶的互动和平衡制约的产物，是人类的情绪生活的最基本的构件。情绪风格可以用六个基础维度的组合来刻画，它们分别是：

你从挫折恢复的能力得快还是慢？——情绪调整能力（Resilience） 你的积极情绪能否持久？——生活态度或人生观（Outlook）

你是否善于从周边的人获取信号？——社交直觉（Social Intuition）

你的感受是否敏锐，易于觉察到自己的情绪？——自我觉察能力（Self-Awareness）

你善于根据所处情境来调整情绪反应吗？——情境敏感性（Sensitivity to Context）

你容易集中或分散自己的关注力？——专注力（Attention）

这给出一个比较准确的框架，让我们来认识自己的心智，调适自己的感受，把握自己怎样同他人以及环境互动，进而改变自己的情绪，改变自己的生活，来增加自己的幸福感受。

以往曾有不少的模型来给人的气质或个性分类。古希腊的四气质说（希波克拉底根据水、火、土、气的四种体液——粘液、血液、黑胆汁、黄胆汁的不同比例组合，划分成粘液质、多血质、抑郁质和胆汁质）。有一个维度的（外向-内向），两个维度的（如精神分析大师荣格的外向-内向、情感-思维），四个维度的（外向-内向、情感-思维、感觉-直觉，知觉-判断），等等，试图划分出人的性向和行为类型，以求认识自我，依据人的学习倾向和认知特质来适材适所地配置人才。

譬如，西游记里的四个主角，孙悟空、唐僧、猪八戒和沙和尚，四种典型性格就暗合荣格的分类；四个维度对划分不同倾向特质有了进一步扩展，可以组合成十六种心理类型。然而它们都比较粗糙笼统。戴维森博士用六个维度来测量个人的情绪风格，在大脑神经科学的基础上，融合并发展了前人的理论。他通过大量的控制实验，在定向刺激下观察脑区的活跃反应，测度脑血的含氧量和脑电波的变化，并用脑神经造影技术（fMRI）显示出大脑的功能活动，在建立能观察可重复的可靠联系方面，取得了长足的进展。

戴维森博士的研究带来了积极的讯息，他坚信大脑新皮质的前额叶区域所掌管的高级神经功理应对人类情绪有着决定性的影响，为此他和团队不懈努力，完成了大量实证研究。认为人的情绪风格有其固有的倾向——每个人在六个维度上虽然有与生俱来的独特位置，但是可以有目的地改变和调整的。其关注的焦点，是左前额叶和右前额叶两个区域的活动的抗衡和调整。他们发现，左区是控制乐观情绪的来源，而在右区的脑神经活动过于活跃地压制着左区的场合，人的情绪就会陷于悲观。为此建议，你为了更快乐，为了在你所选择的目标方向上做得更成功，就有必要加强“锻炼”，来增强自己的幸福感受。比如说，在情绪调整能力这个维度上画出一条线，左端表示“缓慢恢复”（1），右端表示“迅速恢复”（10），一个人固有的情绪调整能力在4的位置上，那么是可以积极设法通过心理锻炼，把位置向右移到7的位置上的，要是他有心坚持这么做的话。

戴维森博士对新皮质左和右两个前额叶差别的关注，得自于他早年发表在顶尖期刊《科学》上的一项研究。左前额叶主管理性思维而右前额叶主控情感反射，因此，在你需要推理思考的时候会激活左前额叶，不经意间眼睛则会向右斜视。当你被问到一个很简单的问题，譬如你小学时的操行表现如何，如实回答时的目光是坦诚直视的。可当你不想讲实话，要努力编造一个不实的答辞时，左前额叶就被调用和激活，眼光会不自觉地向右瞄去。这个简单的“测谎”机制，你不妨在生活中试试。事实上，当一个人在用心思索，例如解一道算术难题，他的眼球往往会偏向右边。

我们接下来着重谈谈专注力维度的操练。专注力也许是个人最重要的一项禀赋，专注力集中度的强弱和有效性，是决定一个人的劳作能不能有成效的最重要资源。显然，人必须善待自己有限又弥足珍贵的专注力。怎样以及何时调用它，决定了你我做决定和选择的成效如何。

配置专注力的能力有先天的条件，也靠后天的训练。“专注力分散”，分心旁骛、有始无终地发散，的确是个坏事情；反之，专注力过度集中，只是盯着某个细节，而错过对整体大局的把握，同样不可取。前额皮质与顶叶皮质等大脑区域构成了人的选择性注意的回路。要保持专注力，前额皮质的活跃程度非常关键。而顶叶皮质像大脑的方向盘，将注意力指向具体的地方，专注于特定的目标。前额皮质活跃不足的话，注意力容易受到外在刺激的摆布，任何事情都会让你走神，疲于应接一个又一个刺激，缺乏任何内在方向的指引。因此，提高专注力，就得提高前额皮质与顶叶皮质的活跃水平。

戴维森博士发现，禅修能够有效地提升专注力，有长期禅修经验的人，前额皮质与顶叶皮质的活跃水平更高。他建议如下的修炼方法，来达到 “专注一境”的效果。

1.坐在一间安静、无干扰的房间里，睁开眼睛，找到一个小物体；

2.把你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个物体上，眼睛一直盯着它；

3.一旦走神了，要设法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这个小目标上来。

每天做一遍这个练习。刚开始时每次持续约十分钟，如果大多数时间你都能集中注意力，把操练时间延长到二十分钟。每次练习的时间加到一小时后，就不用再增加了。

反过来，假如你感觉自己的注意力过于集中，希望拓宽它来获取更多的信息，下面的操练可以帮助你向专注力维度的另一端移动。它不要求你把注意力集中在任何一个固定的具体对象上，而在于培养你对觉察本身的觉察。方法如下：

1.在一间安静的房间里自然放松坐在椅子上，保持背部挺直，其他部位则放松。只要觉得舒服，你眼开眼闭上都无不可。如果是睁着眼睛，就请低头往下看，视线别过于专注；

2.对周遭环境要有开放的接纳和清楚的觉察，心境处于平静和放松的状态，不专注于任何具体的事物；

3.对任何明显进入你意识的对象，只是略微注意，但别抓住不放。尝试去审视你的思考过程本身，不妨对自己说：“哦，我发现当我坐下时，首先想到的是……”

4.仅仅专注于进入你意识的某个对象，而忽略其他，且不要展开思考。你只是觉察到了这个对象的存在，尽可能对它做客观的观察，别展开智性的探索；

5.逐渐达到一种全然开放的状态，此时心灵像天空一样辽阔，欢迎和接纳任何念头、感受和感觉。有念头出现时，让它在你的心中经过就好，别让它在心里留下任何印迹。要是你感知到了任何噪声、图景或气味，保持感觉的原貌，既不试图去理解、也别试图去忽视。要提醒自己，它们是不会影响你心灵的沉静的；

6.当发现自己的心灵移向了另一个念头或感受，别加干预，任凭新意识进入，不要试图驱走“闯入”的念头，而要允许心灵转向新的“闯入者”。也就是说，注意力一旦走神，你不需要将它重新导回先前的关注点。和关注力集中的操练不同，任何时候，不管你注意力的中心是什么，只对它保持觉察就可以了；

7.将心灵转向新的关注对象，正如你关注上一个对象一样。

8.坚持操练每天五至十分钟。

作者在分析脑电图后发现，上述方法令操练者的脑电波发生了变化，从而对外部刺激变得更为敏锐——他们体验到了“相位锁定”。这好比在平静的湖面中扔进一块石头，湖面的涟漪清晰可辨；而在湖水有波涛时，扔进石头后变化就看不出了。同样，如果心静如水，我们更容易接收外界刺激的输入，这表现为皮质振荡对这些刺激的相位锁定。

你也可以通过重新安排外界的环境，来适应自己的专注力维度，尽可能避免因为专注力的问题而无法实现目标的情况。尽可能地减少环境尤其是工作环境的干扰，把外在刺激降到最低限度，把噪声——特别是谈话——减到最少。练习一次只做一件事情，如果你正在社交网站上发帖，那就只做这一件事，不要同时还在听音乐；用电脑时，一次只打开一个程序，别同时打开两件工作，等等。

要是你的注意力过于集中的话，也可以通过改变环境来拓宽自己的关注范围。比如，可以把书籍和杂志分散地摆放在不同地方，这样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拿起一本来读，即便你本该集中注意力在其他事情上。你不妨把打开门窗，容易感知外面发生的事情；还可以边工作边听音乐。在手机和电脑上设置闹钟，每隔三十分钟就响一次，打断注意力集中的状况，让你不得不留意到身边世界的变化。

总之，增强前额皮质的方法与增强肌肉的方法有相同之处，勤加练习是可以达到目的的。譬如，当你发现自己面临一个诱惑，马上可以解馋，但心里很清楚，更稳妥健康、更为明智的选择，是放弃眼前的诱惑而等待日后价值更高的回报，这当口你就得多展望未来，别急于屈就当下的满足。有所谓“幸福疗法”（well-being therapy），旨在提升自主性，确立生活目标，驾驭环境，建立积极的人际关系，促进个人的成长。幸福疗法被证实确能帮助人们在生活态度维度上向“积极”的一端移动，提升保持积极情绪的能力。基于这些幸福的构成要素背后的大脑回路的了解，戴维森博士说，人们需要重新连接（re-wire）前额皮质同其他掌控情绪的脑区之间的联系。

戴维森博士的另一个过人之处，是在认知自我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探索中，融入了东方智慧的贡献。作者不但大量运用了西方的分析方法（analytical approach）的严谨，还引用了东方的整体把握方法（holistic approach）的圆融。戴维森博士本人就有长期操练禅修的功夫，他把禅修当作提升自己的幸福感和增进对人生奥秘的勘破功力的主要途径，并且从中得益无穷。常年以来他亲力亲为，执着探究，用现代科技手段发掘静思默想的禅修的深邃智慧，取得了可观的建树。对于我们中国人，这不能不说是个很大的鼓舞和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