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孔阳：人的价值不在于夺取桂冠

编者按

“上海文学艺术奖”始于1991年，是经上海市政府批准设立的上海文学艺术界最高荣誉。截至2002年，“上海文学艺术奖”共举行五届，表彰过巴金、朱践耳、柯灵等12位文学艺术家。今年，“上海文学艺术奖”时隔12年重新启动，并于11月17日至21日在东方网（www.eastday.com）进行了候选人公示，评奖结果将于12月上旬揭晓。在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奖”揭晓之前，早报将做一系列人物报道，回顾此前获得这一荣誉的艺术家。

蒋孔阳

（1923-1999）

蒋孔阳，中国当代著名美学家、批评家。曾任复旦大学副教授、教授、美学研究室主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二届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华全国美学会第一、二届副会长。1991年获第一届“上海文学艺术奖”。

著有专著《德国古典美学》、《先秦音乐美学思想论稿》、《美和美的创造》等，译著《近代美学史述评》、《从文艺看苏联》，主编《西方美学通史》、《二十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哲学大辞典·美学卷》、《辞海·美学分册》等。

早报记者 徐明徽

“美”是什么？1991年，上海首届文学艺术奖将“杰出贡献奖”授予了美学家、文学理论家蒋孔阳先生。蒋孔阳先生已经过世，但他为后人建立起了新的美学丰碑。

生而为“美”

什么是“美”？这是任何一个美学家首先关注的问题。蒋孔阳说：“美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社会现象，是人类通过创造性劳动实践，把具有美和美的品德的本质力量，在对象中实现出来，从而使对象成为一种能够引起爱慕和喜悦感情的观赏形象。这一形象就是美”。蒋孔阳也一生沉浸在“美”中。

蒋孔阳于1923年出生于四川万县三正乡苦葛坝，由于环境闭塞，看不到电影、戏剧、舞蹈，连唱曲的都很少光顾。蒋孔阳曾经回忆，家中仅有与文艺沾边的东西，可能就是三两本破旧医书。“我不像有的先生是从文艺走向美学的，如果我也谈得上受到过什么美的熏陶的话，那么就是家乡的那些山、水、树、云。”

在蒋孔阳夫人濮之珍编选的，纪念蒋孔阳的图书《蒋孔阳：且说说我自己》中，蒋孔阳说：“我这个人，照心理学讲法，应当属于感情型或内向型。我喜欢过孤独的内心生活。小时候我常常一个人漫步在田野里、丛林间。我会无缘无故地站在小溪边发呆，更会无缘无故地产生一种无名的感伤。整个大千世界对我来说，似乎都充满了一种无从诉说的感情。选择美学和文艺理论，并不是自觉，更不是有计划的，而是误打误撞地选上了这么一条道路。”

高中毕业后，蒋孔阳进入了中央政治学院经济系就读。然而经济系的课程引不起他的兴趣。蒋孔阳说自己在亚当·斯密和李嘉图等人的著作中，发现的不是经济问题，而是哲学问题。抛开课堂，走进图书馆，冯友兰的《新理学》、宗白华的《流云小诗》、《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方东美的《科学哲学与人生》以及屈原、陶渊明等人的诗成了蒋孔阳当时最喜欢读的一些书。蒋孔阳说，“当时还曾写信给宗白华先生请教，这或许是我不自觉走向美学的第一步。”

大学毕业后蒋孔阳被分配到了银行，这样的“铁饭碗”却不能让他满意。有一次在逛夫子庙时，书店里摆放的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让他醉心不已，“从此以后，我知道天地之间还有一种学问叫美学”。蒋孔阳的人生轨迹开始转向“美学”，可以说是从接受当时的上海海光图书馆的创始人林同济先生工作邀约开始的。

蒋孔阳回忆：“1948年5月，林同济先生邀请我去海光图书馆当编译。他胸襟开阔，知识丰富，具有极高的鉴赏力。他常常对我谈中国和西方的绘画、园林、建筑等。有一次，他指着米开朗琪罗的《创世纪》说， 上帝用手一指，马上就有一个亚当，蜷缩着产生。你看，多有力量！ 这话给我的印象像刀刻一样。在我走向美学的道路上起了很好的推进作用。”

1951年，蒋孔阳调到复旦大学，开始担任大量的文艺理论和美学方面的教学工作，并开始书写美学文章、出版美学书籍。1950年代蒋孔阳主要教文艺理论，1960年代改教《美学》和《西方美学》。彼时商务印书馆请蒋孔阳写《德国古典美学》，蒋孔阳在自己的讲义基础上加以补充和修改。1965年，《德国古典美学》正准备出版，“文化大革命”爆发，此事也就搁置了。直到“文革”结束后，原稿经过蒋孔阳重新修改后，终于在1980年出版，并引起学术界极大的反响。

蒋孔阳于“文革”前就开始研究西方美学，他非常推崇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但由于此书成书较早，20世纪美学基本没写，观点上也存在一些时代的局限。蒋孔阳决定亲自挂帅，带领复旦大学一批师资力量共同编著《西方美学通史》，从古希腊一直写到当前。《西方美学通史》编写历经十年，蒋孔阳未能等到最后《西方美学通史》的问世。复旦大学教授朱立元回忆，“编著《西方美学通史》期间，蒋孔阳多次主持编写组会议，有两卷还亲自审阅，提出具体修改意见。生病住院时，仍时刻记挂着编写进度。未能让先生看到《通史》的问世，是我们做学生最大的遗憾。”

蒋孔阳另一部著作《先秦音乐美学思想论稿》，按照蒋孔阳自己的说法，这本书是在“文革”中“靠边”靠出来的。在“文革”中关完牛棚的蒋孔阳回到学校后，依旧不能教书，也不能参加任何教学活动，成了“靠边的闲人”。由于无事可做，天天上图书馆，在阅读大量古代史书时，蒋孔阳发现中国古代音乐尤为发达，关于音乐的言论和思想也特别多。他加以搜集和整理，写出了《阴阳五行与春秋时的音乐美学思想》一文，开始了先秦音乐美学思想的研究。“文革”结束后，1986年《先秦音乐美学思想论稿》得以出版。

《德国古典美学》与《先秦音乐美学思想论稿》被业内学者认为是中西方断代美学史的拓荒之作，具有重大的学术价值和填补空白的意义。

自成体系的美学思想

对于古今中外不同学派、不同代表人物的学术观点，蒋孔阳从不轻易否定或肯定。在1950年代美学大讨论中，有人问蒋孔元属于哪一派？朱光潜派？或是其他派？蒋孔阳明确地回答：“我从每一派那里，都学习到了很多东西。但它究竟属于哪一派，我却说不清楚。就好像呼吸空气，我很少注意哪些是氧气，哪些是二氧化碳，我只是呼吸罢了。它们营养了我的身体，我就感到满足了。有人说：不归杨，则归墨；或者不归柏拉图，也归亚里士多德。我以为不应当以人为线，而应以真理为线。”

文艺理论家李衍柱认为，海纳百川、博采众长这一学术品格在蒋孔阳的美学思想体系形成过程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蒋先生一再说自己无意建立什么学派体系，但是我认为蒋先生的美学思想是自成体系的，如果要称之为什么派的话，那就是美学的综合创新派。最具独创性的部分是他关于美是 一种多层累的突创 的理论”。

“多层累的突创”是蒋孔阳创造美学的核心概念，这是他在1986年提出的。所谓多层累的突创，包括两方面的意思：一是从美的形成来说，它是在空间上的积累与时间上的绵延，相互交错，所造成的时空复合结构。二是从美的产生和出现来说，它具有量变到质变的突然变化，我们还来不及分析和推理，它就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一下子整个抓住我们。正因为这样，所以美的内容是极其丰富和复杂的，它不仅具有多层次、多侧面的特点，而且囊括了人类文化的成果和人类心理的各种功能、各种因素。但它的表现，却是单纯的、完整的，犹如一座晶莹的玲珑宝塔，虽然极尽曲折与雕琢的能事，但却一目了然，浑然一体。

蒋孔阳进一步将“多层累的突创”这一时空复合结构分析为四个层次，即自然物质层、知觉表象层、社会历史层和心理意识层。其中自然物质层决定了美的客观性质和感性形式；知觉表象层决定了美的整体形象和感情色彩；社会历史层决定了美的生活内容和文化深度；心理意识层决定了美的主观性质和丰富复杂的心理特征。蒋孔阳在《美在创造中》一文写道：“因此，美一方面是多层因素的积累，另一方面又是突然的创造，所以它能把复杂归于单纯，把多样归为一统，最后成为一个完整的、充满了生命的有机的整体。”

这些思想后来都汇集在蒋孔阳的《美学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一书之中。蒋先生在晚年还明确阐发他“关于美的基本观点”：“美不是单一的、固定的某种实体，而是一种时空复合的结构，一种多层累的突创，一种处于不断创造的开放系统。

李衍柱认为，蒋孔阳这种“美在创造中”的理论，不仅在方法上吸收了现代科学的优秀成果，而且在美学理论上，也博采了中外古今的众家之长。我国美学界的客观派、主观派、主客观统一派、社会派的美学观点的合理成分，兼容并收，融为一体。

尽管学术界给予了蒋孔阳高度的评价，蒋孔阳本身却对自己做出谨慎评价。他在《蒋孔阳：且说说我自己》一文中写道：“我是个书生，百无一用。惟一的用处是读书。读书的目的是为了增长知识明辨是非、探寻真理提高人的价值。但人的价值不在于战胜他人，夺取个人的桂冠，建立自己的体系，而在于把自己提高到宇宙社会中看，让人认识到天地之大，人生之广阔，真理不是一个人独占或包办得了的。”

蒋孔阳最为服膺马克思那句话“真理占有我，而不是我占有真理”，他将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并说“因为我不认为自己占有真理，所以我总是感到自己的不足，总是张开两臂，去听取和接受旁人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