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好的功夫片， 人们记住的不是功夫而是人”

“我今天再问你《英雄本色》的动作你还记得吗？再好的功夫片，人们记得的都不是动作，记得的是里面人物的情谊、挣扎、反击，就是人的东西。”

——陈德森

早报记者 陈晨

导演陈德森入行很早，在香港电影界摸爬滚打近30年，做过替身武行、成龙的助理、编剧，做过陈可辛的合伙人，曾是整个岘港电影界公认的“金牌副导”。直到2009年一部《十月围城》令他声名鹊起，《十月围城》的成功让陈德森成为一时传奇，然后，陈德森又再度消失在公众视野。

《十月围城》曾让陈德森笑称“十年一战，一战白头”，五年之后，他带着新片《一个人的武林》回归，头发已经黑回来不少。新片依然是他擅长的功夫类型片，陈德森希望借此致敬香港经典的功夫片时代，凭借着在动作片领域积累的人缘，电影拍摄过程中二三十个现役的和退役的武行给他帮忙，其中包括了唐季礼、董玮、林迪安、袁祥仁、元彬、李忠志等大牌武指。

由甄子丹、王宝强领衔主演的功夫电影《一个人的武林》于10月31日上映，电影上映前夕，陈德森接受了早报记者专访。

“叶问、黄飞鸿之后

再没出过武林高手”

从《十月围城》到《一个人的武林》，陈德森本可以乘胜追击，因为《十月围城》之后无疑是他电影生涯的黄金时期，连他自己都承认，找投资、谈项目都比原来容易了很多。但是他只是监制了两部电影，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研发剧本。

“许多导演是拿了投资方的钱去研发剧本，而我全部自己研发。我请新的编剧先把故事想出来，不一定是完整的剧本，有故事就把它摆在那儿。”

《十月围城》耗掉陈德森大量的精力，也让这个大半生为电影摸爬滚打、恋爱都没好好谈的香港导演更多地反思电影外的生活。这部电影后，他的节奏慢了下来，旅行、做慈善。“有一天我一想，没有那么多四年、五年了，我得快一点，所以请了几个监制一起合作。接下来的两年我会自己拍两个戏，监制四个戏。但剧本都是这几年想的，而且全部都是被拒绝过的剧本。”

关于新片《一个人的武林》，陈德森一开始是想拍个有武侠情结的香港教头的故事。故事背景起初设在民国，在上海专门为《十月围城》建的那座“城”里。陈德森对它仍有很深的感情：“我很喜欢这个景，一部戏就拍完了有点浪费。”

可是陈德森说自己做剧本太慢，从2009年开始做的剧本，到2012年还没完成，当时电影市场已经充斥了太多民国功夫片。电影公司、老板还在不停地催：“陈德森，你快点啊！”陈德森便找来另一个编剧帮忙，对方建议将陈德森另一部原定在法国开拍的变态杀手的故事一起融入这个故事，错开当时已经“泛滥”的民国背景，将时代换到今天，把陈德森寄予在作品中的武侠情怀和学功夫的意义，与时下流行的警匪悬疑推理元素融合，变成了如今的《一个人的武林》。

陈德森对《一个人的武林》的片名很是得意，武林给人以遥远的想象，一个人的前缀带出孤独的诗意。他对片名解读是每个高手心目中都有自己的武林，都有自己学武的意义，比如“白冰”是为了传承下一代，“杨采妮”是为了家国大义，“王宝强”是要做武林第一，“甄子丹”在和这些人交手的过程中才找回他的武林是什么。

这个“武林”的故事发生在现代，讲的是王宝强饰演的武痴因为种种因缘际会走火入魔，不惜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只为“独孤求败”，和不同的武林高手过招，引发一系列爱恨纠葛。对于王宝强这个人物的设置，陈德森寄托了另一番自己对逝去功夫时代的追思。“功夫没落了，他心里有一种失落和不服。”陈德森回忆功夫最鼎盛的时候，“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家是很喜欢看擂台比武的。现在比赛就是规定时间只能打三分钟、还要带护具，到了电影里，新生代演员就没有出什么能自己打的，都是替身，观众就觉得很虚、很假，不好看，对着空气表演我也会啊。所以大家现在就对功夫没有对泰拳有热情了，真的说到武林，叶问、黄飞鸿之后，也没有出过高手了。”

“我是电影娱乐工作者”

陈德森早年做过成龙的助理，却半路请辞，说要为导演梦奋斗，为此和成龙存了多年芥蒂。直到分道扬镳20年后，成龙邀请他担纲自己主演的电影《特务迷城》的导演，两人的关系才算正式“破冰”。

陈德森一直贴着“功夫片”导演的标签，尽管他强调自己也拍过《朝九晚五》这样的情色文艺片，但功夫片在票房上表现更优，注重类型以及高度商品化的香港电影界便逐渐对他形成了惯性的投资眼光，找上门的项目一部接一部都是功夫片，渐渐陈德森也就认了这个身份。

他的确是热爱功夫的，他对记者回忆自己的童年，最开心的事就是逃课去邵氏的片场，老师傅们会把大明星穿过的戏服、舞过的刀棍都“请”出来让他过戏瘾。“每个周末我们一群同学就拿省下的零用钱跑到邵氏片场，给那些道具房的叔叔买香烟，然后借把道具刀玩一玩、拍个照，说 我也要做大醉侠 、 我也要做金燕子 ， 我也想做独臂刀 。”后来，陈德森变成一个“很爱设计动作的人”，“我一直希望自己可以突破既有的香港 开场先是一段小打，十分钟之后再打，中间反复打，结尾是暴风骤雨般地狂打 的动作片模式。”

记者提到《一代宗师》让王家卫钻研了许多功夫传承的经络，也在其中讲人伦天理，问陈德森是否也会研究琢磨同样的问题，陈德森笑言，“有两种电影工作者，一种是电影艺术工作者，一种是电影娱乐工作者。王导是艺术工作者，他不仅在拍功夫片时讲究每一个功夫的理念，后面的故事哲理他都参融进去的，很考究。而我是一个电影娱乐工作者，首先我要好看，把丰富的娱乐带给你，两个小时有赏心悦目的功夫和一个紧抓你眼球的罪案悬念。我很清楚我拍电影的目的，我也清楚自己的艺术素养没有到那个有情操有情怀的程度。”

这种“电影娱乐工作者”的自觉是来源于电影之于陈德森的意义。少年陈德森生活在单亲家庭，父亲有三房太太，他跟母亲在外面居住，父亲偶尔来看望他们。他的童年并不快乐。“我小的时候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长大，家里发生不好的事情或是在学校又被罚了，我就跑去戏院。我9岁就知道省下零用钱去躲进戏院，那个时候我们有下午4点到5点半的半价场，我几乎场场不落。周末的娱乐就是去邵氏玩一圈，所以经常做梦，觉得他们这样做梦的人带给我很多快乐，我也要做这种英雄，慢慢入行了就觉得我也要做这个事。”

陈德森没有读过大学，这个遗憾他每每接受采访总要说起，“我也没有好好读书，文学根基很差，文学素养也一般，所以一直都是拍这种类型的电影。”

不过，陈德森对功夫的理解并非停留在视觉刺激的奇观，他把侠义解释得很直白。“你知道吴宇森的《英雄本色》吧，那个电影当选了当年美国的十大同性恋电影。还有很多我们中国人很容易理解的武侠情怀的东西，那种高手之间的惺惺相惜，恨不得杀死对方，可是又不允许对方被自己之外的人杀死的复杂感情，对老外来说，不就是同性恋吗？”

谈及功夫片，陈德森有些骄傲，“好莱坞请了我们好的武术指导过去，吸收的那些动作理念配合他们很强大的特效，可是永远有些东西过十年他们也拍不了。我们各门各派的功夫里面隐藏的哲理，每一拳每一个套路每一招都可能有一个说法的，他们听不懂。他可以去学，可是他学了那个招式但是抓不到那个范儿。”

问他心目中什么是好的功夫片，陈德森说，“我今天再问你《英雄本色》的动作你还记得吗？再好的功夫片，人们记得的都不是动作，记得的是里面人物的情谊、挣扎、反击，就是人的东西。”

“合拍片要拍

真正让人信服的故事”

陈德森是典型的香港完善电影工业体系塑造出的电影人，从替身演员到演员助理、又到编剧、副导演、导演以及如今的监制，他熟悉整个香港电影工业运作的流程和规则，并经历了“每个阶段所应该承受的公平或不公平的待遇”。

陈德森见证了香港电影的辉煌和低潮，即便随着港片北上加入“合拍片”洪流，谈起香港电影，他依然有很深的感情：“以前1990年代，电影很成功，那些电影公司的负责人全部都是电影人，比如成龙、黄百鸣、徐克、曾志伟，洪金宝的公司，大家是存也是电影、亡也是电影。现在呢，很多做地产的、做股票的、做IT的、开矿的，都不懂电影，进来了又很多意见，香港电影这几年确实在走下坡路。”

陈德森不愿与不专业的投资方合作，尽管《十月围城》的成功令他在找资金上顺利了很多，但他还是与投机的商人保持距离。“如果今天《一个人的武林》能有点成功，那我能说服更多人相信我，用真正做电影的方式去对待电影。我去炒股票、卖房子全亏了，我不懂那个行业我还是回到拍电影。所以你要听我的，你不听我的我就不跟你合作。”

这些年，内地电影产业大发展给行业带来的颠覆前所未有，电影进入的门槛不再是高不可及；大量资金涌入，金主却往往是艺术门外汉；票房数字逐年创新高，对好电影的评判标准却变得不可捉摸。这一切让陈德森有时也会感到不适，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愤怒。

“其实每个工业都有把那个工业弄坏的人，这些人不少，比如借了一个合拍片的名字在那瞎搞。”陈德森并不反对合拍，“我觉得做华语电影是对的，集合内地港台大家一起努力的电影。现在我们不是港片跟内地片、台湾片的对决，现在是好莱坞电影要进来了，我们不和它对抗，但是要平行保护自己电影的话语权。当然今天也有看我们那个时代港片长大的观众缅怀过去，现在还是有《风暴》、《桃姐》这样很贴近香港原貌的港产片。你要拍合拍片，就要踏踏实实去做。和内地的编剧合作，做真正让人信服的故事。”陈德森透露，自己的下一部电影，就将会与内地编剧兰晓龙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