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不安的美国最佳写作

贝小戎

每年秋天，一大批书迷都会对一套书翘首以待，它就是美国最佳写作系列，包括美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最佳随笔、最佳游记、最佳科学写作、最佳体育写作等。这套书的编者往往都声名显赫，比如2008年最佳美国短篇小说的编者是萨尔曼·拉什迪，克里斯托弗·希钦斯和亚当·哥普尼克是近年美国年度最佳随笔的编者。今年最佳美国短篇小说卷的编者之一是凭借《恶棍来访》获得普利策奖的珍妮弗·伊根，最佳游记的编者是著名旅行作家保罗·索鲁。

《新共和》杂志网站上一篇文章说，“最佳美国短篇小说”选集的第一册问世于1915年。但这个系列中的大部分类型都是在过去十五年间才推出的，它在不断增添类型，如年度最佳漫画、年度最佳图表。以后会出现最佳美国推特和最佳GIF动图也说不定。

“最佳美国随笔”的编选原则是，挑选年度随笔杰作，要具有文学成就，表现出技巧意识和思想力度。出版社编辑从各种全国性和地方性出版物中挑出数百篇，然后筛选出大约一百篇，交给客座编辑，客座编辑可能会添加几篇他个人的发现，然后确定最后的篇目。

对我来说，最佳写作之所以必要，是因为美国杂志种类太多了，而有些好文章会被刊登在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杂志上。比如最佳随笔的出处包括《格兰塔》《巴黎评论》《纽约客》《哈珀斯》，但是头一篇是发表在The Point上的，至于Salmagundi、River Teeth、Grist这些刊物，我是闻所未闻。

这套书的出版商肯定是这样考虑的：作为业余读者，视野毕竟有限，所以专业人士选编的最佳写作可以帮你把一年间的好东西一网打尽。而如果你是长年坚持阅读刊物的话，你也会去看编者的趣味和眼光到底如何，有没有被你猜到他的选择。比如，当你在《纽约书评》上读到扎迪·史密斯的《论高兴》（Joy），你一定会对自己说，这篇肯定会入选年度最佳随笔，到10月，谜底就会揭晓——它果然入选了，这样你也就舒了一口气。

为什么《论高兴》一定会入选？因为随笔写的就是这种日常的、永恒的题材。今年随笔卷的编者随笔作家约翰·耶利米·沙利文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辨析随笔这种文体的流变。沙利文提出，随笔虽然是法国人蒙田在1600年左右的创造，但它是两百年后在英国繁荣起来的，只不过英国的随笔强调的是随笔阴阳两性中的另一端。法国人理解的随笔比较严肃，英国人则强调随笔的随意、轻松。十八世纪是期刊随笔作家的世纪，英国成了一个随笔作家的国度，就像它是一个杂货店主的国度。而当代随笔继承了这个词的含混性，它有法国式的，也有英国式的，它是考试，也是尝试，是文学也是新闻，它正式也亲切，有高端的，也有低端的。四百多年过去了，随笔依然很繁荣。

这套书的另一个价值在于，基本上每一册的编者都会贡献一篇不错的前言。今年最佳随笔编者之一罗伯特·安特万的前言就很像意大利作家艾柯的风格。他说他看到《纽约时报》上有一篇报道说，现在的大学有一种趋势，会明确地警告学生即将读到的材料可能会让他们感到心烦意乱。果真如此的话，《白鲸》应该标明：“警告：这部经典美国小说没有描写任何女性，它生动地描绘了海洋生物遭到的野蛮对待，其主要内容是追逐和屠杀一头巨大的抹香鲸。”梭罗的《瓦尔登湖》：“警告：这部著名的非虚构著作虽然表现了对环境的尊重，但可能会助长自立的人生和反社会行为。”蒙田的随笔：“警告：这些随笔可能会导致你思考一些你不该思考的事物，进而导致精神上的迷失。”

优秀的作品就是应该让读者感到困扰，既有的认知受到冲击。今年许多入选年度最佳写作的文章，无论是短篇小说还是游记，可能都会让读者感到焦虑。珍妮弗·伊根说：“跟任何最佳、十大榜单或任何评奖一样，本文集的权威性跟它编选时的随意性直接冲突。能够入选只是刚好符合编选者的趣味。但还是有理由出版最佳短篇小说这样的书，因为它会引发小说创作圈的兴奋、赞美短篇小说这种形式、激励脆弱的杂志生态。”她之所以愿意担任这个选本的编辑，是因为她想趁机搞清楚她判断短篇小说的审美标准，并了解美国短篇小说作者在干什么，他们对现实的看法。她的结论是，短篇小说要想写出吸引人的故事、塑造感人的人物形象，要考智商、细节和清新的语言。她偏爱那些让人感到耳目一新的作品，偏爱那些在形式、结构或主题上敢于冒险的作者。所以她选了一些情节离奇的作品，有一篇题为《包法利夫人的灰狗》，是从动物的视角讲述的故事，想象了包法利夫人丢失的宠物狗。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的短篇小说干脆就叫“獒”。

伊根从短篇小说中看到的核心焦虑大部分是关于家庭的：疾病和成瘾、死亡和陷于险境的孩童、不忠的丈夫或妻子、解体的婚姻。“奇怪的是，野生动物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包括乌鸦、麋鹿、熊（有棕熊还有北极熊）、乌龟、鱼和前面提到的宠物狗。”

甚至连游记写作也都是会令人感到抑郁的。保罗·索鲁选的都是关于混乱地带的文章，其中一位作者在被派往乌干达后丧生，前三篇写的分别是克罗地亚的肾病、古巴怀孕的性工作者和对萨拉热窝的回忆。幽默作家大卫·塞达利斯写的是他妹妹的自杀。其他还有写索马里的监狱、贩毒和杀羊的。所以读者会发现，旅行并非就是休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