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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报记者 黄芳 发自河北邢台、石家庄
“雾霾又来了。”10月24日,邢台市民李中(化名)向早报记者发来一条微信。当日21时,河北省空气质量自动监测及发布系统的监测数据显示,邢台的空气质量指数破500的监测上限,严重污染。李中说,他快要忘记蓝天长什么样了。
这是半个月内重霾的第三度造访,中央气象台发布消息,此轮雾霾将持续到25日晚间。“河北中南部的石家庄到邢台一带仍会出现重度霾。”预报员特别强调。
很长时间以来,“中国最脏城市”的称号让邢台喘不过气。在过去几十年,这个中部城市依赖煤、铁等矿产资源粗放发展,已然“重化围城”,在付出环境、生态破坏的代价后,回归治理显得积重难返。
邢台在河北省经济总量排位落后,环境与发展是进退维谷的命题。在受访的观察人士看来,限、停产企业中因市场原因关停者众,因污染关停的少。这意味着,治污事实上还未啃到“硬骨头”,河北省计划在2017年削减燃煤4000万吨,这一任务已分解到各个地市,届时,产业转型升级、人员就业安置等难题接踵而至,将真正考验执政者决心和智慧。
事实上,邢台只是中国城市治污的一个案例,雾霾正困扰着越来越多的城市。继北京马拉松日前在雾霾中开跑后,天津马拉松昨日也在雾霾中开跑了。
“观星之城看不到星星”
10月5日,河北邢台,多云有微风,最高温度26摄氏度。距离国庆后那波汹汹来袭的灰霾还有三天。
70岁的邢台税务局退休职工老常溜达到家附近的达活泉公园,枝叶间透进的阳光软绵绵地打在人身上,他笑盈盈地帮在乒乓球台上卖力拼杀的老伙伴们捡球——对于邢台人来说,这是难得的好天气。
2014上半年,环保部公布的2014年全国74个城市空气质量状况中,邢台连续位列末位。而在2013年,邢台只有38天达到二级以上空气质量。多数时候,雾霾遮蔽太阳和星星, 昏黄的光线中颗粒物在飞,它们中一部分来自市区及周边半径25公里的钢铁、水泥、玻璃和化工等133个燃煤企业。
李中大学毕业后在邢台生活已超过十年,刚来到这座城市时,他骑着自行车经过西二环,常能看到红色的烟萦绕在城市半空——那是工厂排放的废气。如今,他不得不以每天一次的频率清洗自己的私家小轿车。这座城市的车、人、建筑在雾霾中“灰头土脸”。
老常说,他已经很久看不到星星了。距离他身后不足百米处是元代科学家郭守敬的铜像和一座观星台,这位700多年前的天文、水利学家是邢台最有名的人,史载他曾改进“圭表”以观测星影和月影。
住在邢台东庞矿区附近的宋村村民老苏一边在房顶晒玉米,一边告诉早报记者,肺黑没黑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矿区的煤灰场就在他家门口,每次刮风就好似一阵黑风暴。“眼睛根本睁不开。”老苏把这个称为“尘暴”,它们到来的频率随风而定。“尘暴”常覆盖他家的玉米地,“苞米长到一截就不长了。”老苏领着记者看他家的院子,扫把随意一扫就拢起一撮煤灰,他不得不每天扫两遍院子,而他的妻子从不在院子里晾晒衣服。有时候扬灰钻进他家的水缸,连水也成了黑色。
产业结构重产能轻环保
将参照系放诸全球或许更能说明问题。世卫组织2014年5月发布的全球190个城市的PM2.5浓度,其中最高的是印度德里(153微克/立方米),而环保组织绿色和平2014年7月7日发布中国190个城市2014年上半年PM2.5污染情况显示,邢台的PM2.5均值为152.6微克/立方米。颇为讽刺的是,空气污染而非3500多年的文明让这座城市闻名于世。《华尔街日报》最近撰文称邢台是中国最脏城市,美剧也拿邢台的空气质量当段子调侃。
偏重的产业结构,不合理的工业布局是邢台最大的现实。该市境内矿产资源丰富,已发现煤、铁矿石、瓷土、石英石、石灰石等38种矿产。
土生土长的老常记得,建国后,邢台以钢铁、纺织等轻重工业起步。1956年,邢台市成立城市规划办公室,将城市定位为“以钢铁、机械、化工、纺织为主的轻重工业配合”。在其后几十年的发展中,轻工业逐步淡出,“靠山吃山。”邢台的前任市委书记多次在其公开讲话中称,邢台多年来走的是一条重化工城市的传统发展路子。“早期上马工业企业,重产能轻环保,在钢铁、化工大发展时期,许多企业无手续、未审批就上马,历史欠账多。”河北省冶金行业协会秘书长王大勇对早报记者说。
随着城市急速扩张,工业企业被包围其中,犬牙交错。邢台市环保局向早报记者提供的资料显示,在该市市区及南北两侧25公里区域内,不规则地分布着3家电力企业,4家钢铁企业,2家大型焦化企业和40多家玻璃企业,对市区形成合围之势,不论什么风向,都会有污染物飘向市区。
邢台市环保局称,133家燃煤企业一年就消耗燃煤1600万吨,占全市工业企业燃煤量的70%以上,年排放氰化物、苯系物、挥发酚、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等有毒有害物质13万吨,平均每平方公里每天排放污染物185.7公斤,大大超出了区域大气环境容量。
“这还不算上这两年被关掉的板材厂、小石子厂。”邢台媒体人张鹏翔告诉早报记者,在大气污染治理前,邢台的西部山区还有300多家小石子、小石灰企业,东部有上千家小板材企业。即便在邢台城区内,还分布着80多个城中村,它们往往未纳入集中供暖系统,村民们使用的土暖释放大量燃烧不充分的烟气,低空直排入大气。
来源众多的污染物每天源源不断地钻入这座城市的上空,更不必说,还有不利的地形和气候条件。
河北科技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教授郭斌告诉早报记者,邢台位于太行山前的凹槽地带,地势低、风速小,令该市地区易形成逆温层,如果遇到多日无风的天气,污染物就郁结成霾,如锅盖般板结在邢台上空。
“真正硬骨头还未触及”
治污和平衡经济发展是摆在这个欠发达城市面前的难题。
邢台市政府2012年政府工作报告显示,无论是经济总量、人均还是增速,邢台均连年低于河北省平均水平,甚至处于全省末尾。截至2012年底,邢台市财政负债达269.4亿元。冀中能源、旭阳焦化、邢台钢铁等重化工企业是当地的财税大户。2013年冀中能源下属最大企业向邢台市缴纳超过11亿元的税收;而旭阳焦化年产60万吨焦炭,同时年上缴利税1亿元。
实际上,大气污染防治对该市经济和社会的影响已经初步显现。邢台市发改委的统计数据显示,截至2014年9月底,因大气污染防治,2014年,该市受影响的工业产值达164亿元,减少利润9.3亿元,减少税收5.3亿元,职工下岗近千人。
尽管邢台市政府用“壮士断腕”形容治污的决心,但在观察人士看来,真正的硬骨头还远未触及。
因为研究京津冀大气污染联防联控,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资源与环境政策研究所副所长常纪文曾多次实地调研。他告诉早报记者,在河北,以治污为名炸掉的高炉许多实际早已停产。河北冶金行业协会秘书长王大勇说,国家层面经济增速放缓,基础设施投资的需求也随之减少,与之相关的能源、钢铁、化工和建材行业相应受影响。他所熟悉的河北钢铁行业中,近年因市场不景气或经营管理不善关停的企业不少。邢台市龙海钢铁集团就是其中一例。知情人告诉记者,该企业因资金链断裂从去年起即停产。
在王大勇看来,因市场原因关停或减产,企业会自谋出路,员工重谋职业也有缓冲期。相比之下,政府以行政力量压钢减煤面临诸多难题——一方面需支付企业巨额的补偿,一方面要安置腾退出的来数量庞大的职工。
他向早报记者算了一笔账:整个河北压钢6000万吨,若按人均产钢300吨计算,至少要减少就业人数20万(对于效率更低的企业,腾出的就业人员将更多);减少800亿元的工业增加值,这约为2013年河北省工业增加值的1/3,而因产能减少还可能引发银行信贷危机。河北钢铁总产量占中国四分之一强,是该省绝对的支柱产业,压钢牵一发动全身,电力、煤炭等上游产业,以及物流等周边产业都将受到影响。(编注:2013年9月,河北省出台《大气污染防治行动计划实施方案》,要求到2017年,削减钢铁产能6000万吨,燃煤4000万吨。)
农民工至少还可以回归土地,最难安置的是产业工人。早报记者所采访的冀中能源下属的东庞矿已经显现出危机。
冀中能源是中国工业企业500强,但市场惨淡同样波及这家国企。在东庞矿工作超过30年的老张是井下维修工,他告诉早报记者,近一年时间里,矿里大幅压减职工薪资,他是正式职工,也只能拿到每月2000元的薪水,这相当于此前的一半。
在冀中能源的内部论坛,许多职工在讨论工资问题,他们担心这种状况将一直持续。
对于那些双职工家庭,削减工资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他们此前享受矿里相对优渥的待遇,如果不掌握技术,不知该如何再谋出路。老张说,他知道有的矿已许久发不出工资,矿工围堵政府。
河北省人社、发改委、财政、环保、国资委、总工会、工信厅等七个部门近日联合发布《关于做好产业结构调整涉及企业职工安置和再就业工作的指导意见》,意见要求,对符合条件的失业人员以及吸纳就业的企业,落实税费减免和各项资金补贴政策。
但接近河北省政府的知情人士告诉早报记者,涉及资金和就业最后需分解到各个地市自行解决,对于财政负债已然甚巨的邢台市政府,这不是轻松的任务,上述意见能否落地还属未知。
而在河北冶金行业协会市场调研部主任张英欣看来,以钢铁为代表的重化工产业不仅是利税大户,还消化了大量就业,关键就在于能否找到相应的产业来承接其释放出的就业人口,并提供新的财政支撑。
在“蝉联6个月倒数第一”后,邢台市终于在2014年7月压过了唐山市,位居环保部74城空气质量榜倒数第二,邢台市环保局在其网站高调称赞了此次进步,其大院内也出现“为退出倒数第一喝彩”的条幅。
该条幅10月10日被发到网上后备受吐槽,就在当天,河北邢台的空气质量指数突破500的监测上限,在过去的几天,该市空气一直为严重污染。
“肯定不是朝夕的工夫。”在邢台市政府的一位内部人士看来,前任地方主政者数年疾风骤雨式的大气治理随其落马趋缓,一阵风之后,治理亟待回到常态,“邢台需从全局重新盘算如何防治大气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