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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德迈《为密乘佛教正名》一书的内容几乎涉及了密教和密教研究的所有重大问题,为读者理解密乘佛教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
沈卫荣
一
2013年元旦过后不久,我收到了芝加哥大学神学院宗教史教授克里斯蒂安·K. 魏德迈(Christian K. Wedemeyer)先生寄赠的新著《为密乘佛教正名:印度传统中的历史、符号学和越规》(Making Sense of Tantric Buddhism: History, Semiology, and Transgression in Indian Tradition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2)。这是一部一个月前才出版的新书,拿在手中觉得它还透着墨香、留有余热,然于我却像是一位老朋友了。多年前,我曾经仔细地读过魏德迈教授的两篇著名论文,即《修辞、分类学与转向:简论佛教密宗历史编纂源流》(“Tropes, Typologies,, and Turnarounds: A Brief Genealogy of the Historiography of Tantric Buddhism”,History of Religions, vol.40, no.3 [February 2001],pp. 223-259)和《牛肉、狗肉和其他神话:大瑜伽续仪轨和经典中的涵指符号学》(“Beef, Dog and Other Mythologies: Connotative Semiotics in Mah yoga Tantra Ritual and Scripture” in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Religion,vol. 75,no. 2 [June 2007],pp. 383-417),这部新著就是在这两篇文章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魏德迈试图从根本上改变人们对密乘佛教之理论和实践的本质的理解,他运用罗兰·巴特建立的涵指符号学理论来解释密乘佛教中那些看起来不但违背了佛教的清规戒律,甚至也违背了人类理性和行为之常理的宗教实践方式,并最终推翻近二百年来西方佛教学界对佛教史的基本建构,不再将密乘佛教作为佛教之堕落、退化的结果和最终走向衰亡的标志。
魏德迈的这两篇文章当年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我常常向人推荐,后来还让学生把它们翻译成汉文,收录进了我主编的《何谓密教》(中国藏学出版社,2013年)一书中。他现在出版的这部《为密乘佛教正名》距上述二文发表已经很多年了,其间他更系统、更深入、更精致地阐发了他前述那两篇文章中的观点,终于汇集成了这部新著。哈佛大学神学院藏学、佛教学教授Janet Gyatso女士对这本书做了如此的赞美:“这个领域中一个里程碑,这一大师级的符号学分析包罗万象:谁在修习密乘佛教,他们在做些什么,和为什么?所有这些它又是如何与更大的南亚宗教史相关的;最重要的是,如何来理解密教的那些富有挑战性的越轨的语言。魏德迈于方法上的精确令传统的和现代的历史书写二者皆得到更清晰的呈现,成为学术中的一个富有批评性的介入[链接],它势将给后代产生重大的影响。”Carleton学院藏传佛教教授Roger Jackson先生则说:“《为密乘佛教正名》一书为我们理解印度密乘佛教做出了一个重大贡献。克里斯蒂安·K. 魏德迈这部书写得激情、幽默,最要紧的是,令人惊讶的清楚,能以巨大的透明度来解释难懂的文本和观念。”虽然这些更像是广告词的赞美略嫌空泛,但它们一定不是虚情假意的溢美之辞。
几个月后,我在北京的一次小型学术同行聚会上兴奋地提起了魏德迈的这部新著,不料我的话音未落,刚从日本访学回来的罗鸿兄脱口而出:刚听日本佛教学界某某大佬说,魏德迈这本书应该改名叫Making Nonsense of Tantric Buddhism,听来不禁令我大吃了一惊。他说的这位大佬我也认识,向来温文尔雅,为何竟然如此语出惊人?这听起来可一点也不像他的风格,反而更有点像魏德迈本人的批评风格了。记得是在2001年,我偶然读到一篇批评Donald S. Lopez Jr. 教授的那部当时红得发紫,也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著作——《香格里拉的囚徒们:藏传佛教与西方》(Prisoners of Shangri-la: Tibetan Buddhism and the West,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1998)的书评,它的结尾是这样说的:“它[《香格里拉的囚徒们》]或许应该和Evans-Wentz[《西藏生死书》的首位英译者]、Blavatsky[十九世纪的俄国“半仙”、西方神智学的创始人]、Rampa[一位伪装成藏人,先后创作了三部有关西藏的畅销小说的英国乡巴佬作家]等人的书放在同一个书架上,供那些兴趣相同的人阅读,[并希望他们]也带着同样的警觉来读。”要知道Lopez可是当下了不得的行内巨擘,他的这部《香格里拉的囚徒》更是美国学界后殖民主义文化批评的一部被传颂一时的名著,而这篇书评的作者魏德迈当时却名不见经传,不知道他怎么吃了豹子胆了,居然敢将Lopez的这部大作和那几位在书中受到Lopez无情嘲讽的人物的著作相提并论,这需要多大的自信和气概!正是读了这篇书评以后,我不但记住了魏德迈这个名字,从此对他刮目相看,而且以后再读Lopez作品时就再没有以往那股盲目崇拜的劲了,欣赏的同时多少也带一些批评性的眼光了。
显然,魏德迈的这份底气并不来自目前学界屡见不鲜的无知与傲慢之双运(the union of ignorance and arrogance),以后读他的著作,觉得不管从理论,还是从语文学的角度来看,其学术水准均出类拔萃,绝非等闲之辈。难怪他既可以公然调侃他的祖师辈人物、哥伦比亚大学荣休教授Alex Wayman先生,对他在《吉祥密集本续》研究中所表现出来的语文学训练的不足表示善意的嘲讽,同时也可以睥睨Lopez这样的明星级学者,指出他在运用“东方主义”和西方后殖民主义文化批判理论对西方关于西藏和西藏文化的表述进行批判时所表现出的理论和方法上的严重不足。说实话,虽然今日之国际印藏佛教学界人才济济,但像魏德迈这样同时拥有理论和语文学“两把刷子”的青年才俊还是不多见的。
听罗鸿兄这样一说,我真想写信把日本学者对他这部新著的这个多少带有几分恶作剧的评价告诉魏德迈。曾听他的一位学生(以前也曾先是我的学生)说过,魏德迈正在努力学习日文,显然他对日本佛教学者的研究还是十分看重的,不知他听到日本学者对他的著作作如此评价时会生起何种分别心?或许他会放弃学日文的念头而改学汉文?但转念一想,他大概会觉得这虽有点搞笑,但不失幽默。谁都知道,从专业的语文学的角度来看,大概很少有人可以和那些专门从事法称和因明研究的维也纳/京都学派的印藏佛教学者一样把佛教文本研究做得如此的彻底和精致。但是,如果一位佛教学者对理论完全没有概念,就很容易会盲从一些主流的、从来被视为权威的,但实际上毫无根据的说法,这样的话,即使是最好的语文学家也难以摆脱被理论误导的命运。对此,魏德迈在其《修辞、分类学与转向》一文中曾经以京都学派的领军人物御牧克己先生因受西方主流佛教史观的束缚而对龙树派经典源流问题作出了错误判定为典型例子而提出过批评。应该说,这样的学术批评不失为一种高大上的学术行为,不但无伤大雅,而且值得尊敬。
写到这里,我想起最近发生的一件关心NBA的球迷大概都知道的十分有趣的事情:有报纸记者请两届MVP、湖人队的球星后卫纳什用三个字来描述他的队友、乔丹之后天下篮坛第一巨星科比,纳什想了想,一字一顿地回答说:“Mother F-A-.”闻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科比听说后却觉得很受用,说这实在很棒。世上大概只有纳什敢用这个差不多是英文中最毒的骂人话来描述科比,而世上也只有科比可以如此大度地笑纳其队友说出的这样恶毒的骂人话,尽管他通常以傲慢和独著称。于此可见,同样一句骂人的话,从谁的嘴里说出来、在什么样的语境中说出来,其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我真的把日本大佬揶揄他的新著的话转告魏德迈,他或许也会觉得很棒,很受用,因为他有接受这份幽默的底气。魏德迈的这部新著最终荣获美国宗教学会2013年度历史研究、宗教研究杰出著作奖(The 2013 Award for Excellence in Study of Religion, Historical Studies from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Religion),显然美国宗教学界的大多数都认为他对密乘佛教的研究是言之有理的,说的绝不是废话。
二
我猜想那位以研究佛教因明学著称的日本大佬对魏德迈这本要为密教正名的著作的批评或许还另有语境,与其说他是批评魏德迈所做的学术研究不靠谱,倒不如说是他对密乘佛教本身究竟靠不靠谱依然存有很深的疑虑,或许他觉得魏德迈写这样的一本书不过是没话找话,硬要把没有意义的东西说成是有意义的而已(making sense out of nonsense)。而要为密教正名、说理恰恰就是魏德迈写作这部书的最初的学术出发点。
虽然密乘佛教今天风行世界,但自有佛教研究以来,它就给宗教史家带来了一个史无前例的、至今无法解决的解释学难题。其原因是,在众多密教经续和仪轨中,我们见到了很多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疯子的瞎话”和秘密修法,这些语言和修法即使在最疯狂的、最无理性的人看来少说也是畸形的,更可以说是变态的,甚至可以说是罪恶的。可大概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密教语言和这些稀奇古怪的秘密修法,今天的密教才一方面风靡世界,另一方面却依然遭受激烈的批评和谴责。而对于研究密教的宗教史家来说,如何来解释密教、为密教正名,或者说给密教一个可以让常人接受的说法,便成为一个无法逃避的严重挑战和迄今尚未完成的重要的学术使命。魏德迈作为一位在开创了宗教史研究传统的大学中担任宗教史研究领域首席教授职位的佛教学者(追溯起来他的前任可曾经是Mircea Elliade),他写这本书的目的无疑就是要挑战这个困扰了宗教史家近两百年的学术难题。
为了开宗明义,魏德迈在其著作的导论前援引了以下这样一段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