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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乙
老舍先生没在上海住过,但是他在上海有几次比较重要的经历。一次是1929年,他由英国回来,当时坐船,走到新加坡没钱回不来了,只好呆在新加坡。那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华侨中学,他在那教了一学期的书,把钱凑够了再回中国。在这一学期里,他就开始写他第四部长篇小说,是写儿童的,取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名字叫《小坡的生日》,但没写完就回来了。回到上海,他住在郑振铎先生的家里,估计住了个把月,在那把《小坡的生日》写完,然后再回到当时的北平。
第二次是1934年,老舍当时在山东齐鲁大学教书,突然想到上海当职业作家,不教书专门写作。他到上海住了十多天,一调查发现不行。那个时候上海已经是白色恐怖时期了,大量文学期刊已经被关掉了。作家朋友们劝他别来,他离开上海去了青岛,在山东大学教书。
1934年的暑假,他到过上海,认识了很多上海作家,但是错过了和鲁迅先生见面的机会。他当时在内山书店留了一个字条,想和鲁迅先生见面。鲁迅先生第二天才到内山书店,那个时候老舍已经离开了。
第三次是抗日战争胜利以后,1946年的春天,美国国务院邀请两个中国作家去访问美国讲学一年,一个是老舍,一个是曹禺。他们由重庆来到上海,准备由上海坐船到美国。上海文艺界开了隆重欢送会。
在此期间,老舍跟赵家璧先生有一次非常重要的谈话。赵家璧先生是良友出版公司的文学编辑,主编了《中国新文学大系》。后来他离开了《良友》,正在上海赋闲。老舍先生到上海以后,把他找来说,“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我到美国去,美国人翻译了《骆驼祥子》,可能给我一笔版税,这笔钱可能还不少。如果这笔钱拿到的话,我汇回来给你,你替我办一个出版社,出版 老舍全集 。”赵家璧想都没想,“愿意愿意,我非常同意。”
老舍先生到美国以后真的得了一笔《骆驼祥子》的版税。据我所知,他把这笔钱分成三部分,一部分给赵家璧,一部分给他的一个做买卖的朋友,让他朋友去投资一个企业,一部分给了香港人,在那办一份中共地下报纸,后来这个报纸变成“地上”的了,很有名。
赵家璧先生得了这笔版税之后,申请成立了后来非常有名的晨光图书有限公司。老舍对赵家璧说,“赚了钱,咱们平分,赔了钱我不管,是你的事”。赵家璧就把老舍在不同出版社的版权收回来,一本本出,等于再重新出一遍。当时没有叫“老舍全集”,出全以后就是“老舍全集”了。同时,他还出版了大量国内有影响力的作家著作,有巴金的《第四病室》、《寒夜》,钱锺书的《围城》。
但是,解放后,赵家璧被打成了资本家,不准加入工会。好不容易熬到公私合营,赵家璧先生跑到北京问老舍先生,“要公私合营,咱们怎么办?”老舍先生说,“赶快交出去。”后来晨光出版社没有了,赵家璧到上海美术出版社去当一个副总编辑。
改革开放以后,赵家璧先生曾跑到北京问我,“晨光这一段能不能写?”我说,“你绝对得写。”为什么?老舍之死很大一笔账是在这个问题上。当时小红卫兵不知道事情的真相,问了老舍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你干吗要拿美元?”在红卫兵的脑子里,拿美元就和帝国主义挂钩了。老舍说这很正常,生活得靠这个。结果那些人打老舍,打得非常厉害。当然老舍之死的原因很多,这是莫名其妙的原因之一。
巴金收藏了
老舍的两个便条
现在说说老舍先生和巴金先生的故事。巴金把很多资料捐给了文学馆,因为他自己要带头。在他捐的东西里头,有老舍先生写给他的两个便条。这两个便条捐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
其中一个便条是这么写的:“巴金兄,明天中午在全聚德请你吃烤鸭,有梅博士及王仰清等人,务请赏光。祝安,弟舍,6月10号。”下头还有三个签名,王亚平、李伯钊、赵树理。他们四个人是北京文联的领导,上海文联主席巴老到北京,他们要尽地主之谊。找谁作陪?找梅博士,梅博士就是梅兰芳。王仰清是比梅博士还老的京剧明星。
还有一个便条:“会后,我准备上琉璃厂。我会后准备上那。您愿同去否?若同去,咱们可顺手吃小馆。”署名舍。
老舍和巴金认识是在1934年。1934年年初,巴老正好在北平,老舍先生回北平去见靳以,然后就见了巴老,这是友谊的开始。他们真正熟悉是在重庆。那时候,老舍先生主持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工作,巴老、茅盾和冰心到重庆,老舍开欢迎会迎接。
第一次文代会还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举行的,这次文代会以后成立了全国文联和全国作协,全国作协那时候叫文学工作者协会。安排郭沫若当文联主席,茅盾当作协主席。但是在周恩来眼里,中国除了鲁迅以外,还有四大人物,郭沫若、茅盾、老舍、巴金。巴金怎么安排、老舍怎么安排?周恩来突然想到一个妙计,干脆成立上海文联和北京文联。上海文联由巴老主持,北京文联由老舍主持,四大人物各有其位。
从那个时候开始,巴老频频到北京开会,他到北京以后,一定要去老舍先生家里坐一坐,两个人要叙旧谈话,聊一聊文艺界的事。所以才有了那两个便条。
“文革”后,老舍很快去世了,巴老最后关了牛棚,好在他活下来了。他真正确认老舍先生去世,是看了日本作家的资料。日本有三个作家写文章纪念老舍, 1967年水上勉写纪念老舍的文章,1970年井上靖写纪念老舍的文章,后来开高健写了小说《玉碎》纪念老舍。这些文章,都是巴老从日本刊物上知道的,他说,“到现在为止,只要想起来就感谢日本朋友,真够哥们。”
有一次好像是上海作协想出一本上海作家改革开放以后的合集,选了巴金的两篇文章。把文章给他,说请复查一下,他说选得“不合适”,推荐了《怀念老舍同志》,他在这个文章里写了一句话, “老舍同志,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好的典型,没有能挽救他,我的确感到惭愧,也替我们那一代人感到惭愧。……但是我却希望真有一个所谓 阴间 ,在那里我可以看到许多我所爱的人。倘使我有一天真的见到了老舍,他约我去吃小馆,向我问起一些情况,我怎么回答他呢?我想起了他那句 遗言 : 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 我会紧紧捏住他的手,对他说: 我们都爱你,没有人会忘记你,你要在中国人民中间永远地活下去! ”
老舍写小说
是受许地山影响
还有一个人,郑振铎。郑振铎当时是国家文物局局长,中国文学研究所所长。他认识老舍先生的时候,在编《小说月报》。老舍的引路人是许地山,伯乐是郑振铎。当时老舍先生在英国教汉语,闲着没事,看许地山写小说,老舍馋,也写。有一年,许地山回伦敦,老舍把自己的手稿拿出来说,“我给你念两段听听”,这就是《老张的哲学》。许地山没有提出什么批评意见,光顾着笑了,因为写得很幽默。最后许地山说了一句话,“你寄回国内去吧。寄给郑振铎的《小说月报》。”三个月后,《小说月报》开始连载了。
真正开始认识老舍的小说,向公众介绍的是郑振铎。1931年,郑振铎到北平的燕京大学教书,他经常去找冰心,他们是福建老乡,老早就是好朋友。一次,郑振铎把老舍先生带到冰心家,老舍这才认识冰心,这是1934年。冰心晚年回忆,“有一回郑振铎把老舍引到我们家,我给他沏茶。一转身一看老舍不见了,再一看在桌子底下呢。他帮我三岁的儿子找小狗熊,好不容易找到了,儿子一高兴,抱着陌生的客人亲一口,把大家全招笑了。”冰心说,可见老舍是一个热爱儿童,热爱生活的人。以后他们关系一直非常好。
解放后郑振铎当了文物局局长,和老舍经常见面,郑先生永远兴高采烈,说哪发现了什么文物,哪儿又挖了什么大墓,哪儿又找了什么古籍,说着说着就开始骂街,哪儿在破坏文物。他是一个性情中人。老舍先生解放后爱收集小古玩,他专门把郑先生请来看,郑先生看了几眼以后,说了三个字——“全给扔”。老舍先生没生气,也回答了三个字——“我喜欢”。这是两种不同的思路,郑振铎是文物专家,不允许有任何的瑕疵。老舍先生不管这套,这个有艺术价值,这个有历史价值,这个好玩,这个虽然有小的瑕疵,没关系,为什么?十全九美也是美。
郑先生死了,老舍先生非常悲哀,后来他常常提到,“郑振铎这个人太杂。如果他写小说就会是大作家。”当然他现在也是大作家,老舍的意思是他的才能用得太广。
早报记者 石剑峰 整理
(编注:本文根据舒乙在思南读书会上的讲座内容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