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读的二十三本书

梁小民

8月份出国旅游，休假，8月6日离京，9月3日才回来。本以为出去是玩的，看不了多少书，临时按两天一本带，没想到外出读书的时间并不少。一是会有意外。这次从丹麦到冰岛后，又去格陵兰。没想到第一天坐老式螺旋桨飞机，用三个多小时飞到后天气不好，另找一架飞机加油飞回了。这一天在飞机上只好看书。第二天航空公司让等消息，到晚上才通知航班取消，又是读书一天。第三天才到格陵兰。这样的事旅途中总少不了。加上我们出去是驾车自由行，并不赶任务，睡到自然醒才出发，晚上又是读书的好时光。最后书不够看，也没地方买，只好让学生在网上找书或随便找几册看。这样，一个月旅游结束还读了二十三本书。

1.《宇宙的主宰：哈耶克、弗里德曼与新自由主义的诞生》（[美]丹尼尔·琼斯，华夏出版社，2014年5月）

2.《伟大的说服：哈耶克、弗里德曼与重塑大萧条之后的自由市场》（[美] 安格尔·伯金，华夏出版社，2014年4月）

这两本书都属于该社出版的“西方经济-金融前沿译丛”。从这两本书的副标题看，都是讲新自由主义在1930年代之后的发展的。《宇宙的主宰》前还有汪丁丁先生作序。这两本书的共通之处是都把哈耶克和弗里德曼作为1930年代后新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从而围绕着两个人展开对新自由主义的介绍。但又有很大不同。《宇宙的主宰》论述了新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与著作，论述了新自由主义在战后如何在理论上与国家干预主义者争论，并最后理论上被更多人接受，在实践上由英国撒切尔夫人与里根变为政策，特别讲到在这一过程中由企业家支持的基金会如何对自由主义的传播与变为政策作出贡献。《伟大的说服》更偏重于新自由主义思想本身的发展，如对哈耶克发起的朝圣山学社的作用与内部斗争介绍甚多。我们经常讲新自由主义，但我总觉得无论是信之者还是反之者，对新自由主义的思想与来龙去脉都不是十分了解，往往望文生义，引出许多毫无价值的争论。这两个人都还年轻，也没什么名气，本人更谈不上自由主义大师（丹尼尔·琼斯甚至还有点左翼——把2008年的金融危机归咎于新自由主义）。这两本书篇幅很大，前一本四十六万一千字，后一本三十一万五千字；而且读起来有些罗嗦。但我觉得无论是信奉还是反对新自由主义，都应该读读这两本书。不过我个人认为《宇宙的主宰》更值得看。

此外，我对这两本书的书名和封面设计有一点想法。书名太大，太抽象，如果没有副标题，我决不敢买，也不会读。《宇宙的主宰》的译者贾拥民先生对这个题目的译法有过不少想法，最后仍直译了（Master of the Universe），我觉得完全可以换一个更引人注目又贴切的书名，不必拘于原文。这是两本严肃的学术著作，但封面像畅销书，太鲜艳。

3.《重读哈耶克》（韦森，中信出版社，2014年6月）

从书名可以看出是介绍自由主义大师哈耶克的，是作者关于哈耶克一系列文章的汇编。应该说，过去众多专家对哈耶克的研究还是放在政治、法律、哲学等层面上的。这的确也是哈耶克的重要贡献，是他自由主义思想体系不可分割的重要一部分。而对哈耶克自由主义经济思想，对他与凯恩斯的争论，他与米塞斯的共同点与分歧了解得并不多。作者在后一方面做了补充，并纠正了许多的误解，比如把自由主义者哈耶克等同于“无政府主义者”。其实哈耶克也重视政府的作用。不过作者认为哈耶克主张“大政府”我认为夸大了，而且容易与国家干预主义者所说的“大政府”难以区分——尤其对一般读者。本书对哈耶克经济思想的论述是全面而清楚的，也相当有见解。二十多年前我在台湾远流出版社出过一本《哈耶克经济思想述评》，尽管写得浅薄，也不全面，但毕竟对哈耶克的经济思想，读了几本书，有一点了解。所以敢说韦森先生对哈耶克经济思想相当有研究。我很敬重韦森先生，我认为在中年经济学家中他与周其仁都是很优秀的。所以，我也希望韦森先生能放下其他可由他做亦可由其他人做的事，写一本极有水平的“哈耶克经济思想论”。这件事对学界和现实很必要，大概也只有韦森先生做最合适。

4.《自我颠覆的倾向》（[美]阿尔伯特·赫希曼，商务印书馆，2014年1月）

赫希曼准确地说，应该是美籍德国经济学家，所以他的理论，他的思辨方式有浓厚的德国人的特点——思想深刻而爱搞一个体系。在经济学中，表示市场集中程度的赫芬达尔-赫希曼指数的创建人之一就是他。他当年的《经济发展战略》，我也研读过，但对他的其他思想就不了解了。读了这本书才知道他在社会学、转型理论、方法论等方面的贡献。这本书可以称为一本回忆录，但不是回忆自己的经历或者选择他讲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光辉历史，而是对自己过去的思想进行一些批判性回顾、总结与发展。正因为有对自己的反思，故称为“自我颠覆”。这样，回忆录就有了不同的意义，我才得以在一本书里了解他丰富而深刻的思想。他原来是德国人，就要讲到东、西德分裂与统一，现有理论——“退出”与“呼吁”模式，有实际数字（逃亡西德的人数）。读这本书时，我还在柏林，在柏林墙的遗迹旁路过，来往于东西柏林之间对此有所思考。今日之东柏林仍不如西柏林，毕竟二十多年过去了，连我这样的旅游者都有感觉。由此体会出赫希曼有远见的分析与预测。

5.《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美]贾雷德·戴蒙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8月）

这是我很早买的书，当时知道这本书甚有名，但买了并没读。最近，中信出版社赠我一本同一作者的《昨日之前的世界》，才想到找出《枪炮、病菌与钢铁》看，然后再看这本新的。读完之后让我深深感到的确名与实一致。这本书研究人类社会从一万三千年以前开始发展，到公元1500年左右，各个社会、民族的差异都并非如此之大。结果不是印第安人到欧洲，杀欧洲人，占他们的地方，而是相反。他的研究结论是：并不是不同民族的人在智力上有差异，而是由于他们所处的环境不同。欧亚大陆有适宜的气候与自然条件，又有适于驯化的野生动植物，所以很早就从狩猎采集社会转变为农业社会，又在此经济基础上产生了文字、宗教、文化、国家，从而强大起来。而南北美洲和非洲，缺乏这些条件，就一直是狩猎采集社会，处于生存都困难的处境。欧亚国家除了强大后有了枪炮与钢铁外，还在驯化野生动物中形成了抵抗各种病菌的抗体，而没有经历这个过程的民族不仅被枪炮消灭，还被病菌吞灭。这种地理环境决定论至今仍有激烈的争论。但我认为不能否认地理环境差别造成的贫富差别，是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或唯一原因，当然还可以再深入分析，但肯定是重要因素。读这本书时我在波兰，与欧洲其他地方相比，波兰的确较为落后。为什么同样是欧洲，以后又产生了分化？再联想到作者指出，中国在第一次分化中处于领先地位，为什么近代却落后？我想，如果说一千五百年以前的第一次分化关键在地理环境，那么战后的第二次分化，波兰与中国的落后则在制度与文化。我会继续思考这个问题。

6.《历史意识与帝王意志》（杨国强，海豚出版社，2011年5月）

一本文集，包括四篇论文和一篇访问记，想从中国历史概括出一点规律性东西，属宏观史论，不少观点颇有启发。

7.《共和中的帝制》（张鸣，当代中国出版社，2014年5月）

围绕张勋复辟写民国初的一段历史。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史使中国人有盼圣主的心态，圣主就是皇帝，当权者有当皇帝的心态。这两种心态的结合就是张勋复辟的社会心态基础，也是中国打着各种名号的皇帝不断出现的原因。张鸣写的东西让人爱看，且看了有收获。

8.《三百年来伤国乱》（庄秋水，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8月）

有关晚清到民国这一时期人物与事件的随笔。这种书是最休闲的，读起来不像正经论文那么累，又有趣，且作者文笔颇为流畅、轻松，读完增加了知识又有一些思考。这一段历史是一个写不完的题，但要写出人所不知的事，又有新意，相当不容易。这本书在尝试。

9.《文人江湖》（李国文，作家出版社，2014年5月）

李国文先生是老作家了，我看过他的《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和《中国文人的活法》，印象都不错。这本书仍然有前两本书的影子，有些文章是加点葱花的炒剩饭。不过吃起来并不差。李先生已经八十多岁高龄，我记得也当过右派，他把自己在丰富人生经历中的感悟与历史结合在一起，读起来就有新味了。这本与上一本书一样属历史散文，不过读起来味更淳，毕竟李国文作为二〇后与庄秋水作为七〇后，人生经历不同，感悟也不同。

10.《1661，决战热兰遮：中国对西方的第一次胜利》（[美]欧阳泰，九州出版社，2014年6月）

写郑成功收复台湾。写得极为详细，引用史料丰富，对这一段历史有兴趣的人，读起来会觉得有趣，但写得太详尽，一般人就不一定爱看了。写书的是对中国史极有研究之人，不过他的一句话我却糊涂了。他说“在明朝于1368年成立之前的残酷战争中，枪炮成了中国军队的主要武器”（11页）。谁都知道，直到鸦片战争时，中国军队的主要武器仍是冷兵器，何来枪炮？不知依据何在，或是译者译错了。

11.《乾隆帝》（[美]欧立德，社科文献出版社，2014年4月）

《上海书评》发过对这本书的书评。这本书写了乾隆一生的主要经历，是写给一般读者的。读起来相当轻松，也有趣。不过写乾隆的书，观点差别相当大，有人强调他的文功武德对奠定今日中国版图之意义，有人则写文字狱之罪。作者力图客观，但我仍觉得他是美化派，对编《四库全书》中的文字狱写得不多，又力图否定其保守的一面。中国作者的偏差来自政治，洋人的偏差来自个人爱好。看来要客观写历史几乎不可能。我仍只有看不同的人的书，各取所需。

12.《锁定目标》（[美]汤姆·克兰西、马克·格里尼，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1月）

这是本反恐小说，克兰西一贯的传统。相当长，五十三万六千字，买了一直没舍得看，就留作这次旅行用。从北京到哥本哈根，在将近十小时的航行中读完了。应该说风格仍然是克兰西的，但写得不如从前那样精彩。克兰西2013年去世，这本书出版于2011年，应该是在与病魔搏斗中写的，所以有一个合作者。写出来的东西恐怕克兰西本人也不会满意。不过想到克兰西并不缺钱，却在病中仍如此奋斗，太令人敬佩了。尽管不如克兰西的最高水平，但仍超过其他人的水平。即使只出于纪念克兰西，“克迷”们也应看看这本书。

13.《天涯过客》（[英]阿加莎·克里斯蒂，新星出版社，2014年1月）

14.《高尔夫球场命案》（[英]阿加莎·克里斯蒂，新星出版社，2014年7月）

15.《桑苏西来客》（[英]阿加莎·克里斯蒂，新星出版社，2014年7月）

三本书一起讲，做点比较。《天涯过客》是克里斯蒂作品里的“异类”，有点科幻，题材是青少年犯罪问题。《高尔夫球场命案》属波洛系列，逻辑推理与其他书风格一致。《桑苏西来客》，我刚一翻开就觉得读过，而且情节依然记得。回来一找，是从前人民文学社出过的，不过书名叫《密码》，原书题目是“N or M？”，写二战中反谍，与其他破案小说异曲同工。

16.《道士下山》（徐皓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6月）

17.《马耳他之鹰》（[美]达希尔·哈米特，新星出版社，2012年4月）

18.《私人侦探》（[美]詹姆斯·帕特森、玛克辛·佩德罗，重庆出版社，2013年7月）

这三本书放在一起评是因为我对它们的评价都是一个字：“烂”。既没有什么吸引人的情节，又没有什么启发，写作人的风格，我亦不喜欢。并不是说书不好，《道士下山》是癸巳年修订本，且是一流的人文社出的。不过我不喜欢他们的风格，读了不是带来享受，而是后悔。个人感觉，不能给书下定论，仅供读者朋友参考。

19.《一滴泪》（巫宁坤）

这本书写主人公解放后从芝加哥大学未写完博士论文回国后的苦难经历。反映出“极左”路线下知识分子的典型经历。英文版1993年出版后相当出名，有多种文字译本，中文译本是2001年台湾出版的。国内《英语世界》杂志曾选登过它的个别章节，《读书》杂志有过书评。但国内未出中文本。我早知其大名，一直想找一本读，未果。这次出去在法罗群岛时没书看了，让同去的学生帮我找出了电子书。读过之后颇为失望，类似于国内的“伤痕文学”作品，早已过时。对“极左”的思考早已超越个人诉苦、博读者一滴泪，进入了反思。只诉苦不反思，“极左”悲剧还会再现。无非那时再诉苦的是另一些人而已。

20.《革命之路》（[美]理查德·耶茨，重庆出版社，2009年4月）

这本书英文版出版于1961年，相当有名，据其改编的电影更有名，获过奖。讲一对中产阶级夫妇的矛盾、冲突，最后以女主人自杀为悲剧结尾。中产阶层的压抑、苦闷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文学的主题之一，也是垮掉一代的来源。让人深思的是，经济上富起来了，精神上如何也丰富？钱的确不是幸福的唯一来源。垮掉一代的许多作品所反映的中产阶级精神的苦闷也值得我们那些富起来的人重视。这本书情节平淡，没有多少曲折，只是写他们生活中的一些琐事。译得相当流畅。这本书书名为“革命之路”，会引起一定误解，其实它与革命、与如何走上革命之路都无关。无非他们住的地方叫“革命山庄”，路叫“革命之路”，如同所住的地方为王府公寓，门前的路称王府路一样，加个“之”字反而引起了误解。

21.《波士顿情书》（罗四鸰，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7月）

22.《不列颠笔记》（孙骁骥，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7月）

这两本书都属于“独立阅读·天下”中的“现代性反抗”。这套书的其他书没看到，不过从这两本看没有反抗现代性的意思。合起来一块评，因为它们内容相近，可比较。这两本书都是介绍国外的风土人情，《波士顿情书》以美国为主，《不列颠笔记》全是介绍英国的。《不》的作者是英国留学生，我读过他写的《致穷》，并应出版社之邀，为那本书写了一个序言。这本书全是介绍英国风土人情的，涉及面甚广，作者以新闻为业，故介绍英国媒体相当多。这两本书都能给人新知，值得看。就语言而言，我觉得《波》有点矫情，而《不》相对朴实。当然我喜欢后者。

23.《东西两场访书记》（挹彭，海豚出版社，2011年10月）

谢其章先生选编的《古今》杂志上挹彭先生的读书、买书杂感。这些文章和我同样老，但读起来仍然有味。过去有许多好文章，名人的自然有人去找，去收集，进而出版，但凡人的就被忘却了。其实凡人写的好文章也不少，把凡人的好文章选印出来还是很有意义的。海豚出版社做了一件好事，但愿这只是起步。

这个月我想推荐的是丹尼尔·琼斯的《宇宙的主宰》，另外还想推荐李国文先生的《文人江湖》及孙骁骥先生的《不列颠笔记》。前一本可以作为精读的学术著作，后两本仅供休闲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