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掉尾扫去沙土中足印

牛棚读书记

钱缝里

范旭仑

《管锥编》论《太平广记·选将》：“李勣临阵， 必相有福禄者 遣之，曰： 薄命之人，不足与成功名。 按《史记·李将军列传》所谓 数奇 是也。相传拿破仑选将亦然，忘见何书矣。”这自是钱先生学“言择雅驯、笔削谨严”的“腐迁笔法”，非真“忘”也。其底本《容安馆日札》第七百二十四则云：“李勣 必相有福禄者 而后遣之，曰： 薄命之人，不足与成功名。 按New Statesman, 1 Dec. 1961, p.833: Napoleon used to ask of a man: “Has he Luck?”Ability, experience, integrity were important; without luck they were useless. 《史记·李将军列传》所谓 老，数奇，毋令当单于 是也。”New Statesman，英国有名的周刊，日札常用。钱先生引据西文报刊，一般不把作者和题目带上一笔，如《林纾的翻译》初刊本的“近代有人也说翻译是 语言里的转世还魂 （une m tempsychose linguistique），见《比较文学杂志》（Revue de Litt rature compar e）一九六一年一月至三月号一八页引”——Y. Batard的“A propos de la Divine Com die. R flexions oscillantes sur la traduction”。这“相传”者是Alan John Percivale Taylor，述作富有的史家，大钱先生四岁，题名“Unlucky Find”，三年后收入名叫Politics in Wartime and Other Essays的“书”。

《管锥编》于报刊用其言而弃其身，还有一处。论《关雎序》：“偶睹西报载纽约民众示威大呼云： 一二三四，战争停止！五六七八，政府倒塌！ （One two three four, / We don t want the war! / Five six seven eight, / We don t want the state!）”，不曾标明来头，《容安馆日札》第七百七十则则良工示璞：“偶阅西报，见纽约妇女示威游行口号云： 1, 2, 3, 4, / We don't want the war! / 5, 6, 7, 8, / We don't want the sexist state！ （The Guardian，May 5，1971，p.2）。”又见于《青籘书屋文集》笔记眉，数字同于《管锥编》。Guardian，英国有名的日报。“家庭出身小资产阶级”的钱先生1971年正在息县劳改，订阅了不少西报（林书武《与钱锺书在干校的日子》），Guardian当“偶睹”于斯。

《谈艺录》评王国维傅会Schopenhauer，末了陡起奇波，譬以“西方旧谑”：“有士语女曰：吾冠世之才子也，而自憾貌寝；卿绝世之美人也，而似太憨生。倘卿肯耦我，则他日生儿，具卿之美与我之才，为天下之尤物可必也。女却之曰：此儿将无貌陋如君而智短如我，既丑且陋，则天下之弃物尔。君休矣！”而西来意即名东土法：郁达夫《萧伯纳与高尔斯华绥》（《申报》1933年2月2日）：“有一位以美貌驰名欧美的女优曾对萧伯纳说：你若和我结了婚，生下一个小孩，相貌像我而头脑像你，那这孩子岂不是世上最美丽最有思想的人了么？萧答：万一相貌像了我，头脑像了你，那还了得！”

“Chinese Literature”及其节译本《谈中国诗》道及《人生颂》，三年后的“An Early Chinese Version of Longfellow's Psalm of Life ”引而申之。1953年作《容安馆日札》第一百二十七则：“余据方濬师《蕉轩随录》（刊于同治十一年）卷十二《长友诗》条，考定Longfellow, Psalm of Life为汉译之最早者，即出董韫卿与威妥玛手（详见Philobiblon, Vol. II, no 2, March 1948），《荻芬书屋诗稿》所未收也。”1944年钱先生作《蕉轩随录》笔记，则有若巧妇留针线迹：“卷十二《长友诗》。即董恂润色威妥玛译之Longfellow: Psalm of Life。中华书局出版《清代轶事大观》据此钞载而未言出诸何书。方氏此书刊于同治十一年，此诗录存必在任职总理衙门时，当在同治初年。待将董方二人履历一考。”“轶事”是“野史”的记忆错误。1927年1月29日《语丝》周刊第一百十六期玉麟《同治时长友诗之翻译》：“《清朝野史大观》第十卷九十页有 英人威妥玛长友诗 的标题……呵呵，明白了：原来长友是Longfellow之译义，翻开他的诗集一对照，确是他的 A Psalm of Life 。”丘玉麟长钱先生十岁，也念西洋文学。《清朝野史大观》，小横香室主人（徐珂）辑，上海中华书局1915年出版——此则实重录1914年上海五洲书局出版侯官古霝后人姜斋辑《清外史》。钱先生著述提起《清朝野史大观》，这是惟一一次。《小说识小》考论《野叟曝言》三姨娘所讲笑话全本《湘山野录》（亦见《容安馆日札》第六百二十八则），贺昌群、周作人早已论之于《语丝》第一百三十二期。《管锥编》论卫恒《四体书势》用《小柴桑諵諵录》“热写冷不识”（亦见《黄嬭馀话》笔记、《太平广记》册首、《石林避暑录话》笔记），必本自《语丝》第十九期开明《古文秘诀》。钱先生爱看林语堂、周作人等编辑的刊物《论语》《人间世》，《语丝》想来也“为我生命里累积的前尘旧蜕的一部分”。

善行无辙迹，钱先生作文也追求妙哉绝艺竟至眇然灭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