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报记者 廖阳
1986年，广东舞蹈学校校长杨美琦至美国考察现代舞，回国后决定在学校开设一个系统的四年现代舞实验班。该班由美国亚洲文化基金会赞助，美国舞蹈节派师资来华授课，中国现代舞旗手曹诚渊被邀担任顾问和导师，国内第一个正规的现代舞课程在1987年的广东正式出现。
实验班当时只招了一届二十人，在中国现代舞史上的影响却无远弗界。今日中国现代舞界的标志性人物，如北京舞蹈学院编导系教师王玫、金星舞蹈团团长金星、享誉欧美的现代舞家沈伟等都从这个班脱颖而出。
沈伟进这个班，和金星颇有点“渊源”。当时，杨美琦和美国亚洲文化基金会还有一个四年合作计划，每年外派一个学生出国一年修习编舞等课程。第一年出去的是张鹰，1988年年底出去的是金星。班上本预计了20个学生毕业，但金星后来没有回来，这就空出了一个名额。实验班开始补招学生，但蛮困难，大家都不知道现代舞怎么回事，杨美琦无远弗界的尚方宝剑，就是可以带学生出国门见世面。1989年，沈伟顶了金星的缺额被招进了班。
我在1988年秋天从美国舞蹈节访学回来。次年冬天，我到实验班开了一个十天十夜的现代舞创作实验课，理论结合实践，每天12个小时。上午一门“开心”史论课，下午“开声”，基训和即兴都有，晚上“开眼”，把我当时所掌握的美国现代舞流派分门别类地讲给他们听。我就发现沈伟在课上老不吭声，特别“蔫”，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也不太和人交流，挺内向。
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刻。学生们当时参加了一个英国香烟广告的演出，演的是曹诚渊的爵士芭蕾《年轻的天空》，学生素质都很好，他们都有芭蕾功底，现场反响也很不错。但在回来的路上，就有老师批评沈伟，“沈伟，你说你错了多少个动作。”沈伟一肚子委屈，他说，“我是自己跟他们学的。”沈伟进班时，其他学生都已经学了两年课程，他在没人专门教的情况下，自学舞蹈。还有一个原因，沈伟是戏曲出身，戏曲和芭蕾的程式毕竟不一样，所以他学动作会比较慢。
我从那时开始关注他，也渐渐知道他的背景。我在课上和学生说，希望他们能交作业，有想法可以跟我谈，没想法就别捣乱。很多孩子一个想法都没有，结果，沈伟一口气交上来三个作品。我一看心中大喜。三个作品跟传统舞蹈出身的人风格很不一样。他的构图很有画面感，舞者不是东南西北前后左右乱跑，动作上也不像很多人强调能量的释放，而是速度缓慢，有思考的状态在里面。
我至今还记得他的第一个作品《太阳依旧升起》。他以戏曲中的青衣范，讲了一群宫女入选后宫后一辈子见不到皇帝的悲苦和惆怅。很中国，很压抑，每个舞者手中拿着把团扇，腰就没直起来过。还有一个作品玩的是戏曲中的水袖。一般水袖给人的感觉是飘飘欲仙，他却在舞蹈结尾，于水袖的袖口拴了沙包，甩出去会“砰”的一声，特别有创意，不是干巴巴凑了点民间舞或古典舞的素材。
这些创意粗具雏形，最开始却都被杨美琦毙了。沈伟挺沮丧。因为创意只有被老师通过，才能做后续编排，有平台表演。后来我去杨美琦家时，又跟她提起了这三个作品，刚好学校正在挑舞蹈参加1990年夏天的香港国际院校舞蹈节，杨老师同意沈伟挑了《太阳依旧升起》和实验班的其他作品（比如王玫的《潮汐》）同去香港演出。
其他人的作品都是张力强烈，沈伟的动作和音乐却很“微量”。微量，简而言之就是极简主义，其根基类似于道家里的“无为而无不为”，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完全是以中国传统哲学为慧根。后来我将美籍韩裔现代舞大师洪信子介绍到班里上课，她本身也是极简主义的信奉者，一来就对沈伟非常欣赏。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改变了班上的老师和同学对沈伟的看法。
广东舞蹈学校现代舞实验班最重要的成就，就是1992年于它的基础上建立了中国内地第一个专业现代舞团：广东实验现代舞团。沈伟是第一批团员之一。1994年，沈伟获得中国舞蹈家协会主办的“首届全国现代舞比赛”编舞及舞蹈表演两个首奖。这应该是他人生中首次获得这么重要的奖项。巧的是，我是这个大赛章程的起草者和评委之一，当时的评委还有杨美琦和曹诚渊。他跳了两个独舞，《躲》和《不眠夜》。《不眠夜》中，一个文艺青年和一个大枕头相伴发梦，他将戏曲唱腔和流行音乐剪辑在一块，有现代舞技巧，也有中国传统戏曲的韵味。
后来去了纽约，沈伟开始很大胆地尝试，也在部分作品中沿袭了极简主义的风格，成名作《天梯》和《声希》是个中翘楚。《天梯》里男女舞者均上身全裸，舞者经过训练的身体区别于自然人的身体，把最美好的人体展示在舞台上，真是到了天国，台下的人都被净化了。
2001年，我和杨美琦受美国亚洲文化基金会之邀，从美国东海岸一路走到西海岸，走访了美国舞蹈教育界最杰出的舞蹈系。至纽约时和沈伟呆了一天，和他聊天，这时他已经能讲一口很漂亮的英文。但我真正第一次看他的舞蹈现场，是2006年再次参加美国舞蹈节的舞评班时。
当时看的《地图》让我特别喜欢。在不同空间的六个面上，舞者躺在地面做同样的动作，而后他将舞者的身体、时间、空间、力量调到极限，把一套动作加快力度，加快速度，加大幅度，不断加大，直至最后进入疯狂状态。绝对的高体力消耗。舞者最后都“衰竭”了，所有人也都看傻了。最开始，沈伟也在《地图》里跳领舞，气质非常雍容，到加快部分转其他舞者做，其他人尽管比他年轻，却没一个能跟他相比，还是更停留于外在。
沈伟的独到之处，在于戏曲、绘画、舞蹈三种文化背景在他身上跨界交融，又如此恰到好处。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戏曲的理解超于一般舞者，舞蹈动作里因此有戏曲基因；他的画面调度非常讲究，也和他学画有关系。
我曾向他建议，如果是比动作，他比不了别人，但他胜在有戏曲和绘画功底，动静结合，传统和现代结合，绝对独一无二。荷西·李蒙、保罗·泰勒等好几个美国现代舞大家也都是学美术出身，曾自画布景，自制服装，但后来没有坚持下去。沈伟现在依旧保留了将编舞、布景、服装设计一手包揽的习惯，将他的优长都发挥了出来。
但是，沈伟作品也有个特点，动作相对单一，戏曲中最基本的身段，比如云手、起霸、走边，常见于他的作品里，虽自有一套舞蹈主题、动机、发展和高潮，却也容易造成舞蹈语汇不丰富，不是每个人都能真正理解。
口述：欧建平（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所长）
本文来源：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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