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是一只在冬天沉睡的狮子”

早报记者 石剑峰

8月10日至12日，82岁的V.S.奈保尔在上海的这三天，传递出来的信息非常复杂。8月10日出现在浦东机场的奈保尔如此虚弱，让人担心他能否完成为期一周的上海之行；8月11日的媒体见面会上，主角是妻子纳迪拉，奈保尔在台上只是安静地听着。大家有些失望。

有人把8月12日上海国际文学周论坛上的奈保尔形容为“花瓶”。当奈保尔不愿夸夸其谈，希望跟中国的读者和译者有更多交流时，没有做好准备的反而是在场的作家和读者，在沉默中，奈保尔只好无奈地匆匆离开讲台。

也许，我们所想象的那个奈保尔，并非是他本人。他年轻时愤怒、爱吵架，跟大部分英国作家关系都不好，但现在他82岁了，纳迪拉说他变得“温和”了。

“我用筷子都是他教我的，但他现在没办法用筷子了，他的手太虚弱了。”纳迪拉说。吃饭时，服务生给奈保尔倒了一点点葡萄酒，他才喝了几口，纳迪拉就对丈夫说：“今天的量够了！”在餐桌上，纳迪拉对早报记者说，她承认自己很强硬，替奈保尔回答了很多问题，“我得保护他，这是我的职责。大家都误解我了。”

纳迪拉当年也想成为作家，奈保尔的每一本书她都看，还模仿奈保尔去写，但编辑对她说，“看得出来你在模仿奈保尔，但你永远也不可能比他写得好。”多年后，她作为粉丝嫁给了这位作家。

晚餐桌上的其他中国客人都有点紧张，纳迪拉问早报记者：“大家为什么都吃那么少？”“因为大家和你们坐在一起挺紧张的。”餐桌上适合他俩吃的东西不多，因为他们吃素。

推迟那么多年才来中国，这对奈保尔是一个遗憾。纳迪拉说：“奈保尔其实很早就想来中国，但有一点他无法接受，就是你们对待动物的态度。”

“是因为我们什么都吃？”

“不是，他觉得你们对待动物不好。他爱动物。他很希望能写一本跟中国有关的书，希望在中国生活更长的时间，比如在大学里待一年。但这都不可能了，你也知道，他太老了。”纳迪拉说她的丈夫，伟大的作家奈保尔，“现在是一只在冬天沉睡的狮子了”。

以下是早报记者对奈保尔的专访，他的妻子纳迪拉对提问亦有所补充。

那本传记的出版是个错误

早报记者：你期待过在中国会拥有很多读者吗？

奈保尔：我从来没有期待过，（但后来发现）在中国会有那么多人读我的作品。我开始以为，这只是礼貌，但我发现，原来大家真的那么熟悉我。

早报记者：也有几位作家曾公开表示，你的作品对他们产生了影响。

奈保尔：那太棒了。

早报记者：但你出现在读者见面会上时，还是让我们大吃一惊。因为在大家的印象中，你应该是一个愤怒的人。

奈保尔：我认为我的那些形象都是由记者塑造出来的，有时候他们很难跳出这个框框来看待我。

早报记者：所以那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奈保尔先生吗？

奈保尔：我也不知道。

纳迪拉：实际上奈保尔的性格一直在变化。年轻的时候，他确实愤怒，难以容忍愚蠢的人。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变得越来越温和。

早报记者：其实那天大家来，是希望能多听听你讲什么。但你却那么安静，话很少，更多的时候是在观察，像个禅师一样，似乎洞察了一切。

奈保尔：我很高兴被认为是个禅师，我也很高兴被认为洞察所有。更重要的是观察，而不是不停地讲话。就像我说的，应该由读者通过他们看到的来作出判断，而不是听作者讲。

早报记者：大家更吃惊的是你的谦逊。比如你说，你写不了关于中国的书，因为呆的时间太少了。

奈保尔：写一个地方，需要很多信息和经验，短暂停留几天，这是远远不够的。要写一本关于中国的书，我觉得至少需要呆一年时间。

早报记者：出版方曾要求我们在刊登你照片的时候，用那张你抱着一头幼狮的照片。为什么你钟爱那张照片？

奈保尔：因为太美了。我希望那只小狮子现在生活得还好。我觉得在非洲，他们对动物不是很好，我很关心它。

纳迪拉：他真的很关心动物和动物福利。实际上，那只狮子是个孤儿。

早报记者：那你年轻的时候，是否就是一头狮子？

奈保尔：是的。

纳迪拉：现在他是一只在冬天沉睡的狮子了。

早报记者：你的作品《大河湾》第一句是“世界如其所是”，这句话也是帕特里克为你写的传记的书名。两者之间是什么关系？

奈保尔：那本传记的名字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那句话仅仅是《大河湾》的开头。那本传记的出版，是个错误。

早报记者：但不幸的是，那本传记也被翻译成中文出版了。

奈保尔：真的啊！

纳迪拉：太糟了！

我在牛津没有学到东西

早报记者：我注意到一些文章里提到，奈保尔先生认为自己没有写作天赋，真的是这样吗？

奈保尔：那是个错误引用。

纳迪拉：奈保尔认为，写作是艰苦的工作，他会耗尽你99%的心血，天分可能只占1%。他一步步走过来，从写喜剧作品开始，每一部都不同，像砖块一样，每一块搭在前一块上，所以他有长篇、非虚构、游记……这些作品就像珍珠，最后串起了一串完美的项链。

早报记者：你看到自己一生写了那么多作品会吃惊吗？你父亲当年也是想成为那样的作家。

奈保尔：是的，我也会吃惊。但我从没因此而想到我父亲。因为一个人就是在他自己的领域，用自己的天分工作。我写作并非是父亲让我去做的。我会尊敬他，但我不会因此对他感到遗憾。

早报记者：我们会羡慕你父亲没有阻止你去写作。

奈保尔：其实，如果你想写作，就得去写，热爱去写，坚持去写，不要想别人怎么看，不要想你的家人怎么看。

早报记者：那是否可以说，你没有宗教信仰，但只相信自己？

奈保尔：是的，我只相信自己。

早报记者：但是你的太太有宗教信仰。这会有冲突吗？

纳迪拉：宗教对我们不构成问题。我出生在穆斯林家庭，但我本人后来抗拒伊斯兰教，因为这种宗教压抑女性。我只信仰自己。我们也过圣诞节，任何节日，我们都应该庆祝。

早报记者：在《大河湾》里，以萨利姆来到河湾小镇开头，以离开结尾。那么他该去哪儿呢？

奈保尔：他也许会去伦敦。但这并不是说伦敦就是终点，只是停留。

早报记者：你似乎只提出问题。

奈保尔：我认为这就是作家要做的事情，他们提出问题，但不给出答案，让读者自己去寻找。

早报记者：作为只提出问题的作家，你肯定不是那种愿意介入政治的写作者，但你的写作都是关于政治的。

纳迪拉：因为他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他一旦因此去寻找答案，就会在每件事上找到缺陷。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愿意参与政治。但是奈保尔相信真理，虽然无法找到真理，但我们能接近真理。

早报记者：《大河湾》、《半生》等，你的大部分作品其实都有你个人的经历。你把个人打碎了融进了你所有的小说，这让我想起了普鲁斯特。

奈保尔：但我跟他差别太大了。普鲁斯特只写他特定的阶层、生活，但他们的生活跟我差别太大了。

早报记者：那如果把你跟康拉德、吉卜林、毛姆他们比较呢？他们也都写过大英帝国的海外殖民地。

纳迪拉：他会非常高兴的。

奈保尔：我会高兴的。

纳迪拉：他们都是滋养了这个世界的作家。我丈夫希望年轻人通过他的书了解非洲、伊斯兰。

早报记者：你在作品中表现得不喜欢在牛津大学的生活。现实也如此？

奈保尔：离开牛津后，我是越来越痛恨牛津了。我在牛津没有学到任何东西，我自学，自己成长。

早报记者：你的《我们的普世文明》是一部非常特别的书，里面的作品甚至可以当做记者写作的教科书。

奈保尔：我很高兴你会喜欢，也很高兴你会这么看待这本书。

纳迪拉：这是写给作家的书，是作家写作的范本。

早报记者：在里面有两篇非常特别的文章，一篇写诺曼·梅勒（美国作家），一篇写斯坦贝克（美国作家）。

奈保尔：有人说我是在研究诺曼·梅勒的性格，那是胡说八道，我只是喜欢他参与竞选纽约市长时的戏剧化场面。我喜欢剧场这个概念。

早报记者：那么斯坦贝克呢？

奈保尔：一点儿都不重要。

早报记者：问纳迪拉一个问题，那天见面会后，大家都认为你是一个非常强硬的女人，你们会争吵吗？

纳迪拉：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男人的地位像神一样，作为女孩，只有不断抗争。这也是我愿意嫁给斗士的原因。我跟斗士（指奈保尔）生活得很幸福。有时候会争吵，但他非常聪明，他不说话，所以他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