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足球信徒的自我呢喃

贺炜

这个星球上，也许再也找不到比这里离家更远的地方，11个小时时差，18000公里距离，我们和家在地球的两端。所以这是个跟家里完全不同的地方，既相隔甚远，又几乎没文化上的接驳，你说我们在同一星球，也可说我们来到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赤道之南，离我们所熟知的世界遥远，却独具风情，我并非首次来到赤道南边，可从没有这样的感受，新奇而充满温馨。这里的人们热情友善，从容散漫，不过没时间观念也够你着急一番，他们乐观面对生活，不过细节极为马虎，也够你替他们捏一把汗。他们几乎没人会讲英语，我懂的葡萄牙语也少得可怜，所以凡事都要双方手舞足蹈，尽管大家都在张嘴说话，却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意思，还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对方，该解决的事情难以解决，反而会因误会生出无数麻烦，回想起来颇为莞尔，当时却急火攻心，极不潇洒。在这样的交错和误会里，生活和工作在继续，好在人是非常聪明的生物，总能找到方法交流，顺便说一句，我的简笔素描功力，因此得到极大的提升。

由于工作关系，需要在巴西各地游历，这很对我的脾气，我是个喜欢东奔西走的人，走得更多，见识更广，你就会明白生命的多种形态，对不同生活方式的包容也会越多，所有人都有自己生活方式存在的充分理由，没有人比其他人更高明，有的只是为了适应不同环境而作出的选择，在行走里学会理解，学会体谅，学会谦卑。巴西共有12座城市承办世界杯比赛，我的足迹要涉及其中的6座城市，从北往南，涵盖全境。南北相距超过4000公里，纬度和温差很大，跨越四个季节。一趟出差四季衣服都要携带，下了飞机就要在机场换装，空中飞人，季节战士，诚不欺也。

可是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这是我的选择，我将承担这种选择所带来的一切欢欣，当然还有痛苦。工作节奏紧凑，常需要凌晨时分就起来赶飞机，偏巧碰上感冒，在头晕脑涨、嗓子剧痛的情形下3点起床赶赴机场，飞行2000公里到另一个城市现场解说下午1点的比赛，还要求声情并茂，尽量避免错误，说完比赛，从球场直奔机场，飞赴下一个城市，途中需要转机，次日凌晨2点才到达目的地，10个小时后又将现场解说下午1点的比赛，我想这是一件很难完成的工作，虽然尽力而为，但仍有错漏之处，这就是这份工作带给我的压力。不过，我喜欢。

世界杯在我心里，是一种情怀，远多过于是一项任务。想起世界杯，我总会想起1994年中考前父母不让熬夜，我自己偷偷半夜起来打开电视机，又唯恐声响和亮光吵醒父母，只好把自己和那台老旧电视用被子一起裹起来，偷偷看荷兰和巴西比赛的故事，那台老旧的14英寸电视机散不得热，看到下半场已经滚烫，当时心想，要是就此爆炸，也顾不了那许多了，在这种视死如归的心态下，我等到了布兰科最后的绝杀，那大巴掌先掀翻奥维马斯，而后佯装倒地骗取任意球，随后超远距离破门的一幕，伴随着提心吊胆害怕父母被吵醒或者电视机爆炸的心情，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那台老旧的电视机已然退役，父母早不会禁止我半夜看球，甚至我也早用这项最爱的运动作为自己的职业，日子过去，岁数见长，朋友有聚有散，时光里，我想这记忆才是我永不会失去的财富。

如今我是个以此为业的人，一个人若是把自己的爱好变成自己的职业，他是幸福的，也是痛苦的。幸福在于，他会在工作时拥有兴趣这个最好的朋友，痛苦在于，这不再仅是他的爱好了。如果只是爱好，我当然可以嬉笑怒骂，肆意妄为，可是这是我的工作，我还要为那些同样在关注着比赛的人群服务，这才是职责所在。有了责任，就有了担当，当然不能随心所欲，因为无论一个人站在什么角度，他的角度都只是一种角度，这世上一定还有无数其他的角度，而作为服务者的身份，需要做的就是兼顾四方，包容并蓄。当然，这样的身份决定了，这不再是我单纯的爱好，我也无法再全情投入唯一一种角度，为之奋力呐喊，时而欢喜时而忧伤，有得有失，万物之理也。

赤道之南，离家万里之遥，世界另外一端的地方，我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多月的时光，未来还有几天时间，战斗还在继续。我想我和大家一样，都因对足球的爱而被吸引，都用自己的方式看这项运动，有时候我们的看法可达成一致，有时却大相径庭，这不要紧，世上的道理本就如此，能将我对足球的理解和大家分享，这是我的福气和运气。有那么多高明的同行，我却因机缘凑巧坐在话筒前，让许多人听到我的声音，那是一种荣誉，更是一种惶恐，我深深明白无论如何努力，都只是这项博大运动中一个最普通的信徒自我角度的呢喃，它一定不够全面，一定不够透彻，一定不够深邃，这里博大精深，所知不足万一，这里前路迢迢，境界遥不可望。我尽力想做的，只是分享，唯有分享。

（作者系央视解说员，摘自个人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