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料子

刘绍铭

最近读到报上两条资料，觉得可以用来借题发挥一下。先从《经济学人》说起。“No degree required”：四年前建筑业闹不景气，哪一家“干砌石墙”（drywalling）公司放出风声要招聘了，第二天公司门外总会看到排队应征的人群。现在呢，得在报上刊登广告了。“要是运气好，门外还有两三个人等着进来”，公司经理Mike Sireno苦着脸说。他先前要求应征者起码有十年的工作经验。现在呢，来者若有两三年的资历，已教他“喜出望外”了。现在Sireno先生会毫不犹豫地录用中学刚毕业、毫无实干经验的新丁。

美国房地产自2006年“泡沫化”以来，市况已逐渐复苏，劳工短缺的现象也马上浮现出来。木工和房屋测量师这类人才总是供不应求。单以这种迹象来断论“卖方市场”的兴起似乎言之尚早，但若以薪酬的升幅计算，有一技之长的美国劳工，的确可以说是“苦尽甘来”了。Sireno的公司在美国德州南部。一年前他公司的砌石墙工人每小时的工资可得十五点二美元，现在呢，可能已提升到十八点二五美元了。

多年来没有大学学位的“蓝领族”眼巴巴地看着名校出身的“超小数族类”享尽经济利益的“花红”，自己却沾不上边。从长远看，这种形势还会继续，但就目前而言，“指甲藏污”的劳动人民已开始反击了。除建筑业外，制造业、采矿业、伐木业和运输业无不随着经济的发展而水涨船高。

陶杰在《人只是一条精虫》跟前述“No degree required”互相呼应：英国调查报告披露：“大学开得太多，许多小孩，长期受父母影响，以为中学毕业之后必然要升读大学，十年之内，英国许多半技术的行业，会缺乏后继，譬如砌砖、房屋测量、铺水管、看护……尤其人口老化，将来要有许多人力资源照顾老人，像物理治疗这科，不必由大学来开课程，颁发的不必是 理学士 学位证书，但人人念大学，这些半职业的职位，将会没有人做。”

我在美国中西部的威斯康星大学任教二十多年，校区在Madison，小城风光绮丽，但绝非“歌舞繁华之地”。家居附近有一理发店，只有两张座椅，除周末有一位“散工”来帮忙外，平常日子总是老板一个人“操刀”。老板是典型的美国中西部“土著”，纯朴、务实，没有“大都会”风流人物花言巧语的气习。

我总爱在周日的早上第一时间光顾他的“发型屋”。见面的次数多了，聊天总有话题，不必每次都是天气哈哈哈。美国人的家和办公的地方通常挂着照片。我座椅当眼的墙壁上就是一张家庭照，除坐着中央的“发型师”夫妇外就是两个十来岁分站在两旁中学生模样的男孩。除了少了一条“金毛寻回犬”，这可以说是一张很美国人的“样板”家庭照。

“发型师”对我漂洋过海求学的经历听得津津有味，说到他自己身世时会偶然顿一顿，说“I guess I'm lucky”。他中学毕业后亦想过申请读大学。后来请教了中学老师的意见，认识到自己的本性原来“不是读书的料子”。随后他在Madison市区工业学院（MATC）上课，修了一些跟毛发皮肤有关的专门课程，毕业后就“开业”至今。

“我不是读书料子”说得干脆利落，引起我的好奇心。是怎么一回事？还未上大学就弃甲曳兵？最后终于忍不住请他说因由。他简单地说了：I easily get bored with books。他父亲是啤酒厂工人，自觉把儿女养大，已尽了本分。大概因为从来没有“望子成龙”，儿子中学毕业后也没有逼着他高攀常春藤名校，做“耶鲁汉、哈佛人”。中西部农田成长的“发型师”阿爸，只希望儿子好好地干活、老老实实做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发型师”都是一个与我们日常生活有关的“服务行业”。给我剪发的师傅说自己“lucky”想来一因父母没给他压力，二来（也最要紧）是难得的有“自知之明”而又能坦然接受，不因此而感到“遗憾终生”。英国人“望子成龙”，儿子能进牛津剑桥读历史，父母当然高兴，因为他们将来可以做首相或外交大臣。但英国仕途艰辛，像陶杰说的，你虽然“牛剑”一级荣誉毕业，“但是四十年后，你可以一事无成，……当初你那个中学同学，却早已当了水喉建材的上市公司老板……”

我离开Madison二十年了。当年跟我闲话家常的“师傅”不知近况如何。Haircut的价格当然随着通胀历经调整，但相信他发不了财，除非他把自己的本领“diversify”炮制出各式各样的有客人“抢购”的生发剂或护肤品来。但他在MATC修读砌砖、房屋测量和铺水管的同学，说不定今天已摇身一变成为上市公司的老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