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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章
天气还没入夏的时候,香港有一场老旧书刊拍卖会,我在饭局上无意中看见友人手里拿着拍卖图录,正比比划划,在想买的拍品下画“ ”并标明最高出价。等他标完了,我拿过图录问:“谁去香港现场啊,也帮我买几件。”友人胡君说他去,我说那就拜托你了。香港的拍卖两极分化,高端如佳士得、苏富比,一槌落地,少则几十万,多则上亿;低端的好像只此一家(专拍老旧书刊),叫什么“新亚拍卖”,小则一二百元的货色,大则二十几万,没听说过五十万往上的贵货。胡君说我给的价都太低,一件也买不成。十天后胡君自港归京,别人所托都没拍到,倒是我买到八件,其中就有黄俊东旧藏《黄包车》。
低端的拍卖,图录也低端,印制得好像盗版的流行武侠小说,所以看图录时诧异这本《黄包车》的封面怎么与我那本不一样啊,误以为是异版。我原藏《黄包车》是两千元买的,所以我给新亚《黄包车》定的是一千元,还向书友宣传此书多么罕见多么重要。等到从胡君手里接过《黄包车》,我知道坏了,这就是“隔山买牛”的坏处,若我亲临现场,这么烂品相的《黄包车》,就算原属藏书家旧藏,我也可能根本不出价。
最早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书城》杂志,刊载美术史家黄可文章介绍《黄包车》,附有书影。正是这张书影使我牢牢记住了这本书,所谓“过目不忘”是也。如果没有网络,我可能永远只是“不忘”而已,靠传统的逛旧书店行为得到此书的可能微乎其微。我统计过,民国单行本,我在网络所得要多过逛书摊所得。“甘蔗没有两头甜”,网络淘旧书付出的代价要远超逛书摊书店,因为网络上有无数双眼睛,你不付出高价就买(拍)不下来;而在旧书店或书摊你的竞争对手就是一个“先来先得”。我也统计过,这十年,于网络所费(买书钱)要远超之前无网络时代。
《黄包车》是一本版画集,六十幅木刻,一图一文,作画者“白绿黑”,说明文字由草野心平撰写。1942年12月上海太平书局出版,太平书局有日本占领者背景,柳雨生与陶亢德深度参与。太平书局所出一系列散文集子(周作人《苦口甘口》《立春以前》,纪果庵《两都集》,柳雨生《还乡记》,谭正璧《夜珠集》,文载道《风土小记》,路易士《出发》等)最是引人注目,全份收藏者引以为豪。
“白绿黑”实为犹太画家布洛赫(Bloch),按上海话谐音译为“白绿黑”。据资料介绍他的身世:“1910年出生于德国南部弗罗斯,从小失聪,天资颖慧,在慕尼黑和耶拿上聋人学校,后又在瓷器画家工场受过训练,在慕尼黑国立实用美术学院学习版画技巧,后因纳粹德国迫害犹太人,学业中断。1938年11月,被关押在慕尼黑达毫集中营,他在哥哥的帮助下,才得以逃难到上海。作为上海犹太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协会的成员,他举办过不少画展,出版过题名为《黄包车》的版画集。与别的难民不同,他对中国人的生活产生浓厚兴趣。他的版画,表达的主题不是自己的流亡命运,而是中国社会中的那些底层人民的命运。他的幽默感跃然于画中。在许多木刻中,表现了中国的景物同西方景物的对照,中国的服装与欧洲服装的对照,中国的新娘花轿与欧洲的新婚夫妇的对照。他充满爱心地刻画了中国儿童的生活,除了一部分木刻表现孩子们无忧无虑地玩耍,大多数表现了被迫从事多种行当的中国儿童,如擦皮鞋的孩子、报童、卖食品的儿童等。他版画的一个突出点是精雕细琢,以动为趣:黄包车的构成观察入微,连挂在车下作替补的草鞋也不漏过。有些版画,是他在漫步街头时记录的速写,而后又回家去创作的。”
撰写说明文字的草野心平,据资料介绍:“草野心平,诗人(1903-1988),日本福岛县上小川村出生,十六岁进庆应义塾普通部(旧制中学),十八岁始在中国广东岭南大学(现中山大学)留学。回日本后以《蛙》《富士山》等获得诗名,但是作为诗人无法维持生计,开过饭店、做过校对、当过新闻记者等,生活一直十分贫困。汪伪政权成立后,受时任日伪宣传部部长的大学同学林柏生所邀,前往南京担任日伪宣传部顾问。”
新亚拍卖好几期都有黄俊东的旧藏,数量很多,质量很高,如张爱玲等大名头写给黄俊东的信,钱锺书签名送给黄的《围城》(拍卖了五万多港币)。从规模上看,黄俊东像是“及身散之”而非剔除复本。从他修补《黄包车》花的心思来看,黄俊东当年是多么热爱旧书啊。唐弢晚年病重时所说:“我对书的感情已渐渐地淡下去了,不仅没兴趣买书也没兴趣读书,我感到无力的是真正的无力……”现在好像附体于黄先生了,藏书的宿命也许每个人都逃不脱。
《黄包车》三十二开本精装,外有护封(书衣),即我所称“过目不忘”者。尤为特别的是这张书衣是一整幅画(见拙作《搜书后记》241页图片),按照西洋旧书行说法,护封的价格要占到书价的七成,也就是说缺了护封价钱至少减半。黄俊东的《黄包车》是没有护封的(或者很破很烂),他只剪下一小块书名贴在书面上,书面或许也脏破得不成样了,黄俊东另用一块蓝纸从面到底全糊上,又精心地在书面上开了一扇纸窗,写上书名,作者。小窗的后面还盖有自己的名章。打开小窗后面就是“剪下一块书名”。自制书面的下部,是从书中第三十一页复印的两个黄包车夫,黄俊东在这个部位连盖三枚“俊东藏书”,可见他对此书的宝爱之情。书底也有一扇小窗,也有复印的车夫,只是没有书面那么繁琐。书脊整个贴了一条白纸,用毛笔写书名、作者。
整体观之,黄俊东对《黄包车》的修补,更像是幼童的手工,离修书匠手艺远甚。有人说轻易不要修补旧书(行话“别动手”),但是爱书人往往忍受不了心爱藏书的瑕疵,姜德明先生曾写“因捉来为我的残书补上缺角。细心的读者当看出封面左下角的花丛是后补的”(见《书衣百影》第67图)。古书修补,高手众多,“妙手回春”之作,频频可见。平装书修补,我只拜服书友柯卫东君是顶尖高手,虽然我也知道周作人修补旧书,但未见实例,不知水平怎样。从某种技术的角度来说,平装书修补的难度要大过线装书,因为平装书是两面印字,“金镶玉”手段用不上。仗着有手艺,柯君敢买很破烂的旧书,堆在家里慢慢修整。书友们知道他有这一手绝活儿,便会时不时地麻烦他。我是麻烦他最多的,但我有一功劳,将他给我修理的《新儿女英雄传》,修前修后都留了照片,从中可以看出手艺的高妙,并收录在拙作《搜书后记》内。我还鼓动柯君将修书心得写成文章发表出来。我虽然麻烦他很多回,但一直没好意思求他一件事——“平装改精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