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稚拙方先生

|纪念|

李典

方召麐（麟）（1914年-2006年）是江苏无锡人，但主要生活轨迹是在海外和香港。她四五岁时就有绘画天赋，喜欢书法，先后拜师钱松喦、赵少昂和张大千。

我在香港认识方先生，有幸蒙她青眼，称我为侄。在香港的十几年，我经常到她家里去，或聊天，或观其作画写字。

一次和方先生、王季（千）老一起聊天，聊到齐白石和张大千的艺术水平高下。我很佩服张大千的艺术，但觉得齐白石更胜一筹。于是问方先生，您觉得齐白石的画如何？她立马打断我说：“你不要说下去了，齐白石是很伟大的，但张大千是我的老师。”

这就是方先生的尊师原则，她要维护自己的老师，阻止不利于老师言论的发生。

方召麐曾随张大千在美国西海岸的“可以居”随侍一年。其他时间分离东西半球，二人经常书信往来，张大千称她为“召麐吾弟”，他在家书中提到的“香港门生”多半指的是方召麐。张大千在信里不仅与方召麐在艺术上互相切磋，生活上也请她帮忙卖画、给内地汇款子，帮着买原子锅、手表等当时的稀罕物寄给内地。因此大风堂弟子虽然众多，张大千对方召麐却格外倚重。

我见过有一封张大千写给方召麐的信，说是张大千误把别人的信看做是方召麐写的，以为她要来巴西，高兴得不得了。后来发现搞错了，非常失望。方先生曾对我说，“你都不知道张老师和徐师母多喜欢吃我包的无锡小馄饨！”我也吃过，确实美味，可惜现在吃不到了。

方先生直到七十多岁，对中年时的老师，岭南派名家赵少昂还一直不时地照顾着。赵少昂也相当“依赖”这位曾经的女学生，但凡有个头疼脑热、住院吃药的事情，就要打电话给方召麐。方先生便写一张五千或一万的支票，亲自送去，或托人送去。赵少昂给她打电话，无意中说起自己的毛笔不好用，方先生就让我把她案子上的好笔挑几支给赵少昂送去。赵少昂的葬礼上，其他来宾都是三鞠躬，再放一支白玫瑰。唯独她，不让人搀扶，颤巍巍地走上前，跪下磕头。

方先生为人和善，性格开朗。一个女人，经历了7岁丧父，37岁丧夫，独自抚养了八个孩子长大，并且个个优秀。除了二女儿香港政务司司长陈方安生，还有骨科医生、联合国翻译、商人等各种社会精英，被港人称为“方氏一门八杰”。日本诗人池田大作知会方先生的经历后，还专门写了一首长诗来赞美她，称她是“大地的母亲”。

常人难以想象，做八个孩子的母亲，还能画出那么多的好画，写了那么多好书法。方先生教育孩子的方式也很特别，她从不对孩子们说教。她说，“我要说的话都写在画上了。”所以现在看，很多画的题跋并不风雅，但却朴实而有哲理，比如她经常写的一首：“涵养怒中气，提防顺口言。留心忙里错，爱惜有时钱。”就是她要对孩子们说的，朴素而有力的做人道理。

我曾问过她，“这么些年就没人追您么？”

方先生说，“追我的人好多的啊！”

“那您为什么不挑一个好的呢？”

“我不能嫁人啊！我要是再嫁人，就得给他们做饭去了，哪有时间画画！”

我乐得哈哈大笑。

方先生吃巧克力的事情值得一写。因为身体原因，医生限制她吃甜食，但每次打电话叫我去她家，都要让我给她买一盒贝壳形的巧克力，偷偷给她。她先打开盒子吃一块，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对我说，“医生限制我吃甜食，但是一天吃一块，没有关系。”过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再吃一块，应该也没事”。吃完对我说，“两块，今天足够了。”说罢合上盖子。大概10分钟后，她又忍不住打开巧克力盒，说，“恩，不管了，再吃一块。”

当时她已经是香港著名的书画大师，被香港政府颁发了铜紫荆奖章，可是却为了多吃一块巧克力而天天纠结！现在想起来，我还是会忍俊不禁。

常年漂泊海外，方先生有着朴素的爱国情怀。她书写了香港回归纪念碑，现在就立在陕西黄帝陵。绘画作品的题材都是祖国的大好河山，家乡太湖、陕北窑洞、桂林山水都在她笔下有机地融为一体，成为一个画家心中的世外桃源。在这个桃源里，天上有花朵，屋前有流水，桌上有馒头，路上有牲口，连房子都有各种表情。人们有所作，有所居，其乐融融。欣赏这些画，能感到一种天堂般的纯净和喜悦。她的书法稚拙有趣，洗尽铅华，但却不失风骨。她的作品就像她的人一样，大道至简，稚拙天然。

1998年后，我回到北京，和方先生的见面就渐渐少了，但内心仍然很亲近这位老人。也曾帮她在杭州和北京办过两次展览。

2000年后，方先生的健康情况就日益变坏。有时候因为药物的作用，都不能讲话了。2006年2月21日，我接到电话，说方先生已经于前一日去世，闻之泪如雨下。急急赶赴香港，也只能见到先生遗容。但这位老人给我的影响和记忆，一生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