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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 适
方东澍 《汉学商兑》三卷（道光丙戌）
此书甚少可取之处。然其所拾汉学家攻击宋儒之语甚多。颇足供史料。今摘抄其要者：
毛奇龄 《西河集》 辨道学
……是以道书有“道学传”，专载道学人，分居道观，名为道士。士者，学人之称。而《琅书经》曰：“士者何，（适按： 士疑当作道。）理也。自心顺理，惟道之从，是名道学。又谓之理学。”逮至北宋陈抟以华山道士与种放李溉辈张大其学，竟搜道书《无极尊经》，及张角《九宫》，倡太极河洛诸教，作道学纲宗。（此系书名耶？）而周敦颐、邵雍、程颢兄弟师之。遂纂道教于儒书之间。至南宋朱熹直匄史官洪迈为陈抟作一名臣大传。而周、程诸子，则又倡“道学总传”于《宋史》中，（此句不通，当加于字在周、程之上。）使道学变作儒学。凡南宋诸儒皆以得附希夷道学为幸。如朱氏寄陆子静书曰：“熹衰病益深，幸叨祠禄，遂为希夷直下孙、良以自庆。”又答吕子约书云：“熹再叨祠禄遂为希夷法眷。冒忝之多，不胜惭惧。”[（原注）按朱子《周易参同契考异》跋末自署“空门道士邹訢”。]是道学本道家学……其为非圣学，断断如也。
（附）方氏引朱子答周益公书云：
以道为高远元妙而不可学耶。则道之得名，正以人生日用当然之理，犹四海九州百千万人当行之路耳。非若老佛之所谓道者，空虚寂灭而无与于人也。以道为迂远疏阔而不必学耶。则道之在天下、君臣、父子之间，起居动息之际，皆有一定之明法，不可顷刻而暂废。故子游诵夫子之言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而夫子是之。……
此两段可参看。宋儒多受禅宗及道教之影响，然其异于禅、道，亦自有在。盖宋儒皆以禅、道“无与于人”，无与于“人生日用当然之理”。故谓程朱为道家，程朱不服也。谓陆王为禅宗，陆王亦不服也。但可谓程、朱、陆、王皆儒家而深受道家、禅宗之影响者耳。
顾亭林 论明人议从祀
……弃汉儒保残守缺之功而奖末流论性谈天之学。语录之书日增月益，五经之义委之榛芜。自明人之议从祀始也。……
茅星来 近思录后序
自《宋史》“道学”、“儒林”分传，而言程、朱之学者但求之身心性命之间，不复以通今学古为事。……
袁桷（元人） 《困学纪闻》序
先生出，知濂、洛之学淑于吾徒之功甚溥。然简便日趋偷薄固陋、瞠目拱手，面墙背芒，滔滔相承，恬不为耻。
黄宗羲
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不读。
钱大昕 《惠征士论》
儒林之名，徒为空疏藏拙之地。
又 《论尔雅》
后之儒者，废训诂而谈名理，目记诵为俗生，诃多闻为丧志。持论甚高，实便于束书不观，游谈无根。
黄震（《日钞》）
《尚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四语……岂为心设哉。近世喜言心学，舍全章本旨而独论人心道心。甚者单摭道心二字而直谓心即是道，盖陷于禅学而不自知其去尧舜禹授受天下之本旨远矣。蔡九峰之作《书传》……其后进此书于朝，乃因以“三圣传心”为说。世之学者遂指此书十六字为传心之要而禅学者借以为据依矣。
顾亭林
心不待传也。流行天地，贯彻古今而无不同者，理也。理具于吾心而验于事物。心者，所以统宗此理而别白其是非。……禅学以理为障而独指其心曰：“不立文字，独传心印。”圣贤之学自一心而达之家国之用，无非至理之流行，明白洞达，人人所同，历千载而无间者，何传之云。俗说浸淫，虽贤者不能不袭用其语。
戴震
以理为学，以道为统，以心为宗。探之茫茫，索之冥冥。不如反不求之六经。
又
程朱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之于天而具于心。启天下后世人人凭在己之意见而执之曰理。以祸斯民。更淆之以无欲之说，于得理益远，于执其意见益坚，而祸斯民甚烈。离人情而求诸心之所具，安得不以意见当之。
又
古圣人以体民之情遂民之欲为得理。今以己之意见不出于私为理。是以意见杀人。
又
古人之学在通民之欲，体民之情。故学成而民赖以生。后儒冥心求理。其绳以理，酷如商韩之用法。彼自以为理得而天下受其害者众也。
又
圣人之道使天下无不达之情。求遂其欲而天下治。后儒不知情之至于纤悉无憾是为理。而其所谓理者，同于酷吏之所谓法。
又
宋以来儒者以己之见硬坐为古圣贤立言之意而语言文字实未之知。其于天下之事以己之见强断行之。而事情原委隐曲实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而天下受其咎。不知者且以躬行实践之儒归焉不疑。夫躬行实践，释氏之教亦尔……然则君子何以辟之哉。愚人睹其功而不睹其害，君子深知其害故也。
汪中
……宋世禅学盛行。士君子入之既深，遂以被诸孔子。是故求之经典，惟大学之格物致知可与传合而未畅其旨也。一以为误，一以为阙，举平日之所心得者，悉著之于书，以为本义固尔。然后欲俯则俯欲仰则仰而莫之违矣。习非胜是，一国皆狂。即有特识之士，发悟于心，止于更定其文以与之相争，则亦不思之过也。诚知其为儒家之绪言，记礼者之通论，则无能置其口矣。……
方氏原注举
大学改本，有王柏、季木、高攀龙、葛寅亮，皆见毛奇龄《大学证文》。
主古本者，黎立武、董槐、叶梦鼎、车清臣、方正学、王阳明、李安溪。又杨慈湖亦斥大学非圣人之言。
阮元
圣贤之教，无非实践。学者亦实事求是。不当空言穷理。《大学集注》格亦训至，物亦训事，惟云“穷至事物之理”。至外增穷字，事外增物字。加一转折，变为穷理二字。遂与实践迥别。
阮氏以“格物”作“至事”，解为实践。其说甚有理。
方氏又引车清臣言格物之格……当依《玉篇》作比方思量之义。
阮元又有《论孟仁字说》甚可看。
廿七日钞
方氏此书惟中卷之下所论汉学家之流弊及其矫枉过正之处，皆尚可供参考。
廿七日又记
方氏对于王引之之《经义述闻》，独极崇拜。有“实足令郑、朱俯首，自汉唐以来未有其比也”之语。此实持平之论。盖清初说经之家门户之见太深，而考证之法未备。故其说经，过崇汉儒，一弊也。过抑宋儒，二弊也。过崇《说文》，三弊也。既攻宋儒说性理，而东原与芸台诸公皆高谈性理，四弊也。考证之法未备，过信伪书，五弊也。至高邮王氏父子则此诸弊尽去。其考校训诂，博极群书而取择极精。其所论证，皆有法度。其足令反对者俯首无辞，宜矣。
廿八日
读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十四卷
吾求此书甚久，遍问琉璃厂，乃不可得。今始于崔觯甫先生处借得读之。
此书出版于光绪辛卯年，较吾年大数月耳。
此书辨证刘歆造伪经一案甚辩。其书之旨，在于尊孔。而不知孔教之势力全赖此诸经。今去此诸经而独尊一极似“断烂朝报”之《春秋》，则孔教亦随之而更衰矣。
康氏尚有《毛诗伪证》、《古文尚书伪证》、《古文礼伪证》、《周官伪证》、《明堂月令伪证》、《费氏易伪证》、《左氏伪证》、《国语伪证》、《古文论语伪证》、《古文孝经伪证》、《尔雅伪证》、《小尔雅伪证》、《说文伪证》诸书，今皆不易得见矣。
廿八日
有姚际恒（新安人）之《古今伪书考》，偶一翻阅，未能细读。此亦高等的校勘也。
吾欲分“汉学”为三门：
一、 校勘学。广求古本，兼搜旁证，以校正古书之脱误。
二、 训诂学。旁征博引，以求通古书之意义。
三、 考据学。或名考证学。外搜故书，内明本旨，大之据学说之是非，小之据一字一句之纰缪，以考定古书全部或一部分的真伪。（此即“高等的校勘”。）
训诂之学自汉以来皆有之，至清代而大盛。
校勘之学，如陆德明《经典释文》已开其端，至清代此学乃成专门学耳。
考据之学，唐人如柳子厚已为之。宋人欧阳修、叶水心、王柏诸人，皆尝为之。宋人之于《周官》，辨之尤力，盖有所为而为之也。清人如赵翼、阎若璩、惠定宇则法度尤密矣。
廿八日
说佊
吾作《墨经新诂》，于“攸，不可两不可也。辩，争彼也”两则，更改最多。吾初从张皋文之说，以攸为彼之误。更读彼为句。后以彼字终无义，疑不能明。
后见章太炎《庄子解故》，以“彼出于是”之彼字作非解。盖古音非、彼同纽相通耳。
吾读此，有所悟，遂以《墨经》之彼亦通非，有相非之义。又见《史记英布传》“闻者共俳笑之”句，又悟古人或有佊字，其音同俳而有相非之义。
后以此说问钱玄同先生，先生不以为然，但云以彼通非解已足。
吾以为《庄子》之彼，通非已足。而《墨经》之彼，终不能确当。
钱先生言古本有“佊”字，见《广雅释诂二》，训“衺也”。
吾以为攸（ ）为佊之误。佊又误为彼。佊即诐字。《说文》：“诐，辩论也。古文以为颇字。从言皮声。”此正合《墨经》之义。后人之驳字，盖即诐佊之转。佊训衺，诐亦训衺，皆稍后之义，非原意也。
《孟子公孙丑篇》：“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此诐字定不训衺。
卅日（中秋）
适之自太平洋舟中以《百字令》寄怀美洲诸友，作此以答。
君我不相识，相识藉文字。有时意见合，文字且可弃。有时或误会，不“驳”不称意。学理互磋磨，诗文有必寄。赫贞百里流，邮书去来易。既而君东归，颇感日展地。所幸本忘形，别离亦何为。愿学爱（爱谋生）与嘉（嘉莱儿），敬励永无异。他年吾归来，彼此进德智。相期沪水滨，重序赫贞谊。（S.H.C.）
“为”韵可改“畏”
爱谋生（美国人）（Emerson）与嘉莱儿（英国人）（Carlyle）两人相交最深，而始终未尝（？）相见。嘉氏屡招爱氏游英，以图相会，爱氏不肯往。
十月四日
百字令
七月三日所作《百字令》，颇嫌其太文。今改易几处，重录于此。
几天风雾，险些儿把月圆时辜负。待得他来，又还被如许浮云遮住。多谢天风，吹开明月，万顷银波怒。孤舟载月，海天冲浪归去。 遥想多少故人，如今都在，明月飞来处。别后相思如此月，曾绕地球无数。几颗疏星，长天空阔，有湿衣凉露。低头自语：“吾乡真在何许。”
十月四日
中秋日（九月卅日）回忆一月前（阴历七月十五）与曹胜之君同在南陵江中。舟小，吾与胜之共卧火舱中。天大热，虽露天而睡，亦不成成寐。是日大雨，雨后月色昏黄。江中极静。吾高歌东坡稼轩词以自遣。时与胜之夜话，甚欢。今已一月矣。遂写是夜事，作一诗寄之：
空江雨后月微明，卧听船头荡桨声。欲把江水问舟子，答言从小不知名。
吾在里中时，有赠胜之诗，今追录之。
我从海外来，君将海外去。相逢同话旧，各有难堪处。
我昔与君嬉，剪纸折作马。吹来复吹去，忽堕长筵下。
今年重见君，爱君意兴豪。门前死南八，抱了满街跑。（吾乡六月有“保安会”，奉雷万春、南霁云为“大王”、“小王”。俗有“跳大王小王”之举。）
我昔幼小时，种竹如指粗。今竹已成林，长者两丈馀。
对竹一叹息，如日已如斯。那能更少年，与君同游嬉。
君家旧家风，师竹复友梅。（君之先人庸斋世伯手创“师竹友梅馆”。）新种“芙蓉”花，皎皎迎风开。（君之家庭，有难言者。君今年纳一婢，名“芙蓉”。）
芙蓉正开时，看花人去了。愿早早归来，莫待芙蓉老。
七日记
再说“佊”字。
王念孙《广雅疏证（二）》云：
佊者，《玉篇》音陂髲切，《广韵》又音彼，引《埤仓》云：“佊，邪也”，又引《论语》“子西佊哉”。今《论语》作彼，马融注云：“彼哉彼哉，言无足称也。”与《广韵》所引异义。
案彼字读偏佊之佊，于义为长。《广韵》所引，当是郑、王、虞诸人说也。
据此则佊之误为彼，益信。
十一月三十日
（梁勤峰整理）
本文来源：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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