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术、艺术与仁爱

艺术的使命在于为一种精神找到适合的表现形式，而今天与大家讨论的话题是名画中的医学，希望在看似枯燥的医学中找到艺术感觉，为医学注入仁爱的灵魂，展示其艺术的灵性。

我们一直在学习医学，在漫长的学习过程中，倾注大量的精力和时间，不断地记忆和实践，而疾病的变化莫测，又需要更多的经验与良好的悟性才能成为良医，面对变化的疾病，看似相同，却结果各异，时而有科学的规律，时而显示艺术的莫测。为此，许多人选择了医学，但面对枯燥而琢磨不定的学习及实践内容，部分人会产生犹豫甚至退却，而少数人痴迷于其复杂与多变，最终成为一代名医大家。为此，期望学医的同学们能在医学中发现兴趣，找到艺术的感觉与灵性，在其中体会到你们的选择非常的正确。

可以说医学和艺术有着灵性的交融和精神的共振，只有在艺术中体现医学，在医学中感悟艺术，才能享受过程，庆幸选择，奉献医学，终身无悔。医学就是仁学，内含极强烈的人文属性及艺术展现，只有在境界中才能感受。为此，今天通过一些名画与各位分享一下医学与艺术的交融与共振。

达·芬奇的解剖画

第一幅画，伦勃朗《拉普教授的解剖课》。28岁的伦勃朗应外科行业协会邀请绘制团体肖像画，他以巧妙的构思，将画面上的人物布局、神色表情、内心变化及学习状态等立体精致地反映出来，展示出当时外科实践与解剖学习中每个人物的细节及现场的紧张气氛，教授一丝不苟地示范与讲解，学生神情专注并以不同方式学习与观察，在画面上似乎能传递出拉普教授讲课的声音，听到学生激动的心跳，感知画面求知的渴望、师生互动的学习过程及紧张有序的教学场面。画家伦勃朗也因此一举成名。

由此延伸医学发展过程的重要内容——解剖学，每个医学生都清楚，解剖是医学的基础，但解剖学的出现也非一帆风顺，因为在中世纪，人体解剖是禁忌，有限的解剖知识主要来自盖伦的解剖书，通过解剖动物推断人的相关脏器状态，许多错误自然不言而喻。直到1543年维萨里公布《人体的构造》一书，才真正翻开了人体解剖学的第一页。

作为学生的维萨里当时就读于巴黎大学医科，在学习盖伦的解剖学时，他高度怀疑书中的许多内容，这意味着科学发现的开始！为了证实自己的怀疑，他经常带着同学到无名的墓地取出头盖骨等骨骼仔细研究，甚至从绞刑架上收走无人认领的尸体，系统解剖学习。由于他的异端行为，他被巴黎大学开除，只能到威尼斯共和国的巴维亚大学继续学习，并成为那里的解剖学教授，可见做出一些发现及创造不仅非常艰辛，甚至有断送前程的威胁。

实际上，在维萨里之前，达·芬奇已经做了较为系统的人体解剖学研究，他的解剖透视名画《维特鲁威人》就是其中一个例证。在达·芬奇的一系列人体解剖画中，不仅展示了解剖的严谨，而且彰显出艺术的特征，更重要的是投射出科学的奥秘。即使在今天，达·芬奇的解剖图，也可谓非常精细，由此让我们了解到达·芬奇的画为何不朽。

再看《蒙娜丽莎》，这幅画是卢浮宫的镇馆之宝，以神秘的微笑举世闻名。不同的时间、角度及心情，均有不同的感受。时而舒畅温柔，时而略含哀伤，时而讥嘲揶揄。在蒙娜丽莎的脸上色彩运用堪称一绝，微暗的阴影时隐时现，双眼与唇部似有薄薄的面纱，眼角唇边等表露感情的关键部位，张弛有度，梦般妩媚，神韵含蓄，被众多美术史家称为“神秘的微笑”。表面迷人的美感，实际上淋漓尽致地展示物理学者与解剖学者的严谨视角，达·芬奇以其科学家的观察力与艺术家的表现力，在人物的比例、结构、动态，首创明暗渐进法，使二维的画面呈现出三维或多维空间感和立体感。

在欣赏了《蒙娜丽莎》的艺术性后，再看看她的健康状态，在蒙娜丽莎的下眼睑处有一个脂肪的沉积斑块，提示有营养过剩的脂肪成积，由此推断出高胆固醇症状的可能，反映出当时她的饮食并不健康。鹅蛋形的脸庞，微胖并略带虚肿；肥胖而有些肿胀的两手交叉在隆起的腹部，腰围渐宽隐约可见，从内心发出初为人母的幸福笑容，展现出孕妇的表情。在达·芬奇的另外一幅画《琳达与天鹅》，也可见到沉浸在幸福之中的蒙娜丽莎的微笑，但是这个微笑更灿烂透彻。

伊金斯画中的手术

由解剖学自然要延伸到外科学。在16世纪及以前，外科被称为“理发匠的技艺”，通过师傅带徒弟学习技艺，直到1540年有了里程碑性的进步，即允许加盟理发师学会，为理发师外科联合协会。当时的内科医师手指干净，头戴假发，而外科则是处理污浊坏死的组织及肿块，使用的是刀锯等恐怖器械，在没有麻醉的年代，这种场面令人毛骨悚然。直到19世纪，外科医师才逐步摆脱与理发师及放血者的卑微联系。随着麻醉与防腐技术的应用，外科出现突破性进展。

伊金斯（Thomas Eakins）的杰作《大诊所》就是一幅19世纪70年代美国外科的快照，展示了当时著名的外科教授格罗斯将要进行的骨髓炎手术场面。患者正在接受麻醉，但外科医师们穿的是日常的便服，没有手术衣、口罩及手套，未消毒的器械随意暴露及使用，周围有很多人像看戏一样坐在旁边，这就是当时的外科手术环境。但这幅画画出了格罗斯教授作为知名的外科医师所表现出的风度与神情。他如临场的将军，缜密思考着将要进行的手术。

10年后，伊金斯又创作了一幅《阿格纽的临床教学》，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外科学的变化，此时已有了手术衣、相关的消毒准备及简单的隔离要求。画面上阿格纽教授神情凝重，手拿柳叶刀，高度的镇定及气宇轩昂的表现力，给周围的同事、学生、患者及家属展示了一种可敬可信的形象，体现了一种英雄主义的精神。

伊金斯的相关医学题材画，具有写实、浪漫及个人英雄主义的表现特征，展示出一位医生，尤其是一位外科医生所独特的气质，一种睿智，一种感悟，一种洞察力，一种果断和刚毅，一种对疾病的良好把握及运筹帷幄，这就是医师的形象，一种为患者及社会敬重及信赖的原因。医生是粗中有细，刚柔并重，敬畏生命，仁爱为怀，在看似冷酷的外表中蕴藏着巨大的博爱仁慈之心。

画家之所以喜欢将外科医生及外科的整个过程作为创作的画面，应该是这种惊心动魄、变化莫测的场面极容易构建强烈的视觉冲击，良好的动感对比，精彩的灵魂碰撞，难忘的记忆启迪，由此必然成为传世的佳作。

通过这些不朽的名画，我们看到了解剖学与外科学的发展历程。作为今天的医学生及明天的医生，应该发现自己的追求目标，就是这些名画中所展示的医学大家的风范。

跟伦勃朗学诊断

通过名画也能学习诊断学，例如伦勃朗的《沐浴中的拨士巴》，这是一幅颇具美感的名画，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细腻入微，精致绝伦。仔细看，画面上的人物表情痛苦，眉头微皱，双唇颤抖，神情恍惚，病患的折磨尽显其中。再仔细看，她左侧的乳房似乎比右侧更大，乳头颜色更深，乳房近腋窝处可见肿胀、变色、橘皮样变，这可能会是什么疾病？乳腺癌！？

乳腺癌是女性最常见的恶性肿瘤之一，古代也不例外。主要症状表现为：乳腺肿块、乳腺疼痛、乳头溢液、乳头变形、皮肤改色、腋窝淋巴结肿大。在当时诊疗水平较低，画面人物左乳的表现可能已是乳腺癌的中晚期，即显示出乳腺癌可能侵及胸壁，肿瘤周围及腋窝淋巴结受侵，可见皮肤肿胀，并出现了“橘皮症”。

在此请大家复习一下乳腺癌的诊断、鉴别诊断、影像学表现、临床诊治原则、预防及流行病学、病程及预后等。希望通过名画了解医学、感悟医学，提升对医学的理解与投入，并献身于伟大的医学事业。

在名画的欣赏中，我们不仅能了解医学的发展与变化、技术进步与演变过程，更能感受医学中的强烈人文情怀。

作为今天的医学生，未来将成为怎样的医师？拥有高水平的医疗技能仅仅是一个方面，这是表型，是外在的表现及物化的技术，只有注入博爱与人文精神的灵魂，才可能成为一代名医。仅有前者是“医匠”，甚至可以成为技能超群的医匠，但缺乏人文的医师，即使是医技绝伦，也难以为病家带来真正心身的解脱，因为医匠面对病人，只看其病而未见其人，与高级技工无异。

只有先视病人为有灵性、有情感的人，再行诊治疾病，以“生理-心理-社会-环境”为诊治的思考模式，方可能成为“医学大家”。唐代医家孙思邈在《大医精诚》中谈及：“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消失的医患信任？

在我办公室有幅油画，是英国画家路克·菲尔德斯的代表作《穆瑞医生》，讲述的是画家本人因孩子患病而经历的一个痛苦场面。画面描述的是一场医疗救治的生动场景，整个构图美妙而富有动感，孕育着丰富的故事及想象空间，表现出艺术与医学及人文的精妙融合，透射出医患之间的崇高信任与性命相托。

画面左侧的桌上，一盏已亮了一夜的灯，加之窗口照入的一缕清晨阳光，映射在医生的脸上及安详入睡的病孩身上，暗示此时已黎明时分，经过通宵的抢救，病孩似脱离了危险，疲惫的穆瑞医师仍然坚守在病孩的床边，他手托下巴，正全神贯注地诊视着病孩，神情凝重似乎仍在竭尽全力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处理病症，在医生的周围及地上有一些药水、丢弃的纱布、用过的水盆及毛巾等，诉说出经过一夜抢救的艰辛、极为有限的治疗手段及可能无助的简陋技术。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画面另一侧的暗处，病孩的母亲在看到孩子脱离了危险后，自己也在一夜的焦急与忧伤等待中疲倦地难以支撑，此时可放心地休息一会儿，趴在桌上睡着了，孩子的父亲即画家本人，一只手搭在沉睡的妻子背上，用高度信任的眼神注视着穆瑞医生，他已非常放心地将孩子的生命交给了医生，医患的彼此信赖关系已彰显无遗。

在当时，医患之间关系是那样的淳朴，令人羡慕，医生作为生命的拯救者，备受社会与病家敬重，虽然没有今天所拥有抗菌素及先进设备，大量的患者因感染或今天看似简单的病症而夺去了生命，但医生用他们的真诚关怀、爱心奉献及竭力挽救生命的努力，获得了病人及家属的信赖。此时展现的医生形象及社会角色，已超越了一般契约关系的“服务者”，并上升到人道的关怀及博爱的情怀，上升到人类追求的崇高精神层面，只有医疗技能和精神修炼达到至善与圣洁的至高水准的人，才能在他们的身上光耀出这种禀性和境界。

这也正是在当下不大正常的医患关系中，我们特别需要树立的医生形象，这种坚毅、自信、奉献及从容的形象，正是社会及病家信任感、依从性、真诚度的源泉。而这份敬仰及美誉不是来源于医学技术的本身，而是来源于医生的职业操守及高尚人格的魅力。人性的完整，职业的崇高，爱心的奉献，医源的探索与精勤不倦的追求，就是我们期望塑造的职业精神的魅力。这种表现医师高尚职业精神的作品，应大力宣传，积极弘扬，这不仅能激励医生认同自己的职业，而且在影响公众对医学职业神圣感的敬重方面颇为关键。

实际上，展示医师敬业精神的名画有许多，杨·斯特恩的油画 《生病的夫人》，表现了当时医师出诊的画面，病妇无力地斜靠在坐椅上，身着黑衣、戴黑帽的医生刚踏入患者的家中，就匆匆诊治，其匆忙与急切的表现在画中刻画得淋漓尽致，如同真实的场景动感地展示出急病人所急的心境。画中看到的是医师来不及完全脱下外套，已伸出一只手急切地为病人诊脉，神情认真而专注。此时病妇一脸释然，感到生命的希望。

再看弗朗西斯科·戈雅的《阿雷塔大夫与我在一起》，画面上，画家戈雅正被疾病折磨，表情痛苦，身体佝偻，双手扯拉着被褥。阿雷塔大夫在戈雅的背后，坚定地支撑着患者的病体，眼神关切充满同情，右手拿着一杯水，正在喂饮戈雅。

这里没有更多的医疗器械，没有更多的诊治场面，但一幅情同手足的兄弟关切画面，以巨大的艺术感染力直接冲击着我们的视觉，强烈震撼着我们的心灵，医患之间简单的契约关系已荡然无存，人性的挚爱和亲人般的温暖充满画面。从医生睿智而坚定的目光中看到患者犹如悬丝般的生命希望，无声地赞扬着医生的职业品格，传递着医生这一职业的精髓和为他人解除病苦的人文关怀。

此时看到的是如同家人、亲密可信的医患关系，关怀之情发自内心，虽然当时医师没有更多的医疗器械，没有更高的医疗技能，没有穿着白大褂，更没有作为医师标志的听诊器，但他们的神情与举止，透射出醇厚、纯粹的职业气质，足以使患者信赖，如同遇到了生命的救星。

令人遗憾的是，今天的医学技术进步了，但医患之间疏远了，医生更多地依赖于先进的设备，医患之间的沟通越来越少，接触频次越来越低，传统的物理检查代之以诊断设备，“望、触、叩、听”已成为传说，CT与B超随手开来，诊疗费用快速上涨，医疗负担日趋加重，政府、社会、医院、医师及病家均不满意，医患之间充斥着对彼此的抱怨甚至敌视，“医闹”竟成了一个产业。

名画中展示的医患信任消失了，医患之间本该具有的崇敬与信任，竟然成为当今社会渴求的奢望。这难道不是今日医学的悲哀吗？

应该看到，医学无论有多先进，也无力彻底改变人类的生老病死，过分迷信技术的进步，必然导致医学的落后！正如美国医生特鲁多所言：“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无论医学如何发达，目前医院过分追求、行业考评过分强调的“设备宠爱”、“技术崇拜”、“硬件比拼”等指标都是危险而缺乏理性的，因为医学是人的科学，离开人，医学就失去了本源，离开了人文的关怀，医学就失去了灵魂。

医生不仅是人体的工程师，更是心灵的按摩师，生灵的守护师。现代医学不仅需要精湛的医术,更需要艺术的服务。为此，人们将医生比作天使，因为真正从事这一职业的人懂得欣赏、珍惜真善美，不为蝇头小利所动，专注于对个体自由、尊严、价值和信仰体系的尊重，具有浓郁的同情心及博爱情怀，愿意发自内心地为每一位陌生人的生命及其生活质量竭尽全力。

职业的优雅及博爱的彰显，不仅仅需要医师自我的修炼，需要艺术与人文持续不断的熏陶，更需要社会的理解及政府的关怀，需要方方面面的宣传及弘扬，需要基本的体面生活与社会的公正认可。唯有此，医师才有自我的认识，社会方能有共同的尊重，人类方可协同塑造医学职业生活的神圣与完整，构建“医术、艺术、仁爱”的完美结合。

（标题为编者所加，有删节，未经本人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