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心度光阴的“职人”精神

文/牧羊

曾代表日本“冲奥”的电影《编舟记》，与此前曾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入殓师》一样，描摹了一项颇为冷门的职业——辞典编撰，隐约间传递了日本人对“职人”精神的偏爱。

节奏上的内敛

和情绪上节制

在外人看来，编辞典是多么无聊困顿的事，能有什么趣事发生？淡得似水的《编舟记》，述说的便是一群编辑耗竭十五年光阴编撰一部《大渡海》的故事。主人公马缔光也（松田龙平 饰）是宅男书虫一枚，社交能力值为零，却因编辑荒木公平（小林薰 饰）临近退休，而加入了玄武书房中型国语辞典《大渡海》的编撰工作，编撰队伍人数最多时，也只得行事严谨的监修主持松本朋佑（加藤刚 饰）、玩世不恭的西冈正志（小田切让 饰）以及善意常驻的临时工佐佐木熏（伊佐山博子 饰）三人。

“词语浩瀚如海洋，辞典便似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负载着世人渡海寻得最能表达心情的言语奇迹。”松本曾如此表达《大渡海》的编撰寓意，语词并不华丽，言辞上的热血，却让马缔带着近乎执拗的冷静和耐力扎身其中。以美艳怪诞角色出名的松田龙平顶着中分泡面头，戴圆边眼镜，弓着背走小碎步，演活了一副痴心呆头鹅的模样。小田切让扮演的西冈与马缔在剧情上有一动一静的互动搭配，他们“流窜”到街头搜集“神烦”之类日本当下最热闹，也最接地气的略语、俗语和年轻人用语，意在编撰一部能活在当下的辞典。这种土得掉渣的工作，当然会被年轻人评价为：“正常不到哪去。”

两个多小时的时长似乎是日本电影的标配，其间，观者很少能感受到戏剧的跌宕与情绪的起伏。全由细节组成的《编舟记》在节奏上一如既往的内敛，算得上“大事”的也只有社长试图腰斩《大渡海》一事。演到70分钟处，电影里才有热烈的音乐响起来，因《大渡海》停编西冈被调离，马缔一听便顶着风迈开了寻找西冈的步子，于呆萌处有了难得的动态展示部分。不管是玄武书房里的同事情，还是马缔与林香具矢（宫崎葵 饰）的夫妻爱，电影人物的情感皆被处理得冷静克制，就像石缝底下压抑却又汩汩冒出的泉水，众人终究是在淡然中生出了暖意和善意，浓情与不舍。

就像《大渡海》停编最终是用平顺的调子将冲突抚平：马缔与香具矢的爱恋、松本因癌逝世本都可以按大鸣大放的步骤凝结一些荡气回肠的泪点，《编舟记》在这些叙事节点上却并未着力。太阳照常升起，片中每个人俱都在不动声色与不露痕迹中将生活妥妥地过下去。就算松本未等《大渡海》首发便撒手离世，松本太太也只是将手中的毛衣织针顿了顿，马缔纵使悲痛，亦只不过侧着身子避开镜头滚动喉结。相较《入殓师》的浓烈，《编舟记》更见节制。

日本人以认真、平凡

的“职人文化”为荣

全片让人印象深刻的当属日本职人的“敬业”。这种敬业在反复推敲和琢磨“右”这个词的释义时被准确彰显出来。日本辞典对“右”这个看似日常的词汇当然都有注释，要推陈出新并非易事。原本马缔对该词的解释是“面朝西边时，北方即为右”，因和“北”的释义重复兜转，编辑部开始重新思考“右”的定义。松本对释义的要求是通俗易懂，形象生动。最终，其给出的答案是“数字10的0所在方向为右”，仿佛瞬间将混沌一片的世界定义得精准又明确。为身处模糊世界里的世人指明方向，带来豁然开朗，大概便是辞典的魅力所在。

片中敬业的另一重高潮还体现于因词汇“血潮”漏印而引发的数夜通宵彻查，以及对纸张薄如蝉翼、滑如蛋白的手感要求上。就像从事辞典编撰三十余年的荒木曾对马缔说，“长年做这种工作会很有意思，你看，指纹会消失。”语气里有散淡的感慨，没有焦虑，也不见抱怨。对他们来说，用自己的手指去触碰词语，触碰世界的喜悦，才是辞典编辑的乐趣。

和《入殓师》、《寿司之神》一样，《编舟记》中处处可见日本手作时代的专一与职人对精雕细刻练就的严苛。日本人以“劳身”为荣，也保存了世界上少有的尊重职人的文化。这种文化也被称作“重职主义”，即躬身劳作的职人最受社会敬重。传统日本职人往往一生只从事一职，专注于一道，常以“目不斜视”的专注修炼自身技艺，少有中途转换跑道之事发生。

所以，当编辑部上下用十五年时间细细修筑一本辞典，马缔为此熬出胡茬，西冈蓄起长发，松本熬到头发虚白，陪伴马缔一侧的香具矢于眼角增添细纹，即便外人看来不可思议，在日本人眼里大概也是见怪不怪的日常吧。他们用古早味十足的缓慢手作对抗机械化时代的冰冷，用诚恳与手下之事交流打磨，内心亦不会因都市快节奏带来的慌乱而生出荒草。更让人欣慰的是，即便编撰过程再劳烦孤苦，总还有新鲜血液乐于投身其中，并将职人最重要的衣钵传承发酵出难能可贵的力量。

影片最后，摄影机给每位曾参与辞典编撰的编辑一个远景镜头的温柔凝视，身处人群中的他们怎么看怎么平凡，却因认真参与一件事情的功德圆满而仿若生出了光辉，亦让观者滋生了肃然起敬的意味。“认真”二字看似简单，旁人却常常无法体会他们曾历经多少跋涉与艰辛。

结尾处，《大渡海》刚发布便踏上了“修订”日程。日常生活本没有“一劳永逸”这个词，其深刻肌理在于细水长流，以及貌似没有建树的营营役役。《编舟记》试图传递的，大概也在于将光阴一寸寸细心过下去，才是对抗衰老和过快节奏的最好润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