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怀滨、冒怀科谈如皋冒家

郑诗亮

如皋冒氏是闻名江南的书香门第。冒氏先人为成吉思汗后裔。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辟疆即出自冒家。近代以来，以“冒辟疆后身”自许的冒鹤亭乃一代名士。其三子冒景璠(字效鲁）传其家学，既富中国文史修养，亦精英、法、俄等多门外文，尤以俄文见长，极受苏联汉学家推崇。其五子冒景琦(笔名舒諲)，是著名影评家、剧作家。冒怀滨、冒怀科兄妹是冒效鲁的子女。冒怀滨多年来致力于研究、推广如皋冒氏文化，冒怀科则女承父业，长期从事俄语文学翻译。由冒家两位后人来谈冒家，点点滴滴，足以传其风范、见其神采。

据史籍记载，冒家先世出自蒙古，冒氏家族最早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

冒怀滨：我们是忽必烈第九个儿子镇南王脱欢的后代。不过也有其他说法，我五叔提出来是脱脱——元朝的一个宰相的后代。关于这个事情我去如皋也访问过一次。如皋那里的地方文志部门有一位李实秋主任，他认为，说脱欢是比较可靠的。为什么呢？镇南王脱欢他在如皋有一块封地，名万花园，专门是给他的子孙的，冒氏五代有五茔十一穴都葬在万花园。这是他的主要理由。还有一点，一个宰相怎么可能到如皋去封领地呢？过去皇帝都会给他的子孙封块领地，冒致中选择到如皋，是在元朝快亡的时候，他躲在如皋隐居，在那里有一块土地。我到如皋去，问过那里冒家文化的研究者，他们还带我去过蒙古人的房子，就是冒家巷十六号，看房屋的结构还是蒙古的风格。从那位李主任的观点来看，说脱欢后代是比较符合实际的。因为脱脱一个宰相不可能分到如皋这么大一块地。关于明朝冒家的情况，可以去看四川西南大学白宝福的《明代如皋冒氏家族研究》，讲得比较系统。

历史上看，冒家祖上最有名的当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辟疆）。近代就是冒广生了。关于这些冒家的名人，你们家族中有没有跟史籍不同的传说？

冒怀滨：我们家里面流传最多的故事还是冒辟疆。2013年9月22日的《香港晨报》登了一篇文章《石破天惊红楼梦作者不是曹雪芹？》，主要观点就是说，《红楼梦》与冒辟疆相关。如皋还成立了《红楼梦》研究组，研究冒辟疆与《红楼梦》的关系。冒辟疆之后，就是我的祖父冒广生最出名了。冒广生为什么会出名呢？他小时候也很苦的，六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生活很困难，之所以读书这么刻苦用功，就要说到他出生的时候了。他和冒辟疆出生的日期都是农历三月十五日。他生在广东，所以名广生，字鹤亭，就是为了纪念冒辟疆。他也一直以冒辟疆为自己的榜样和动力。

我祖父四岁的时候就念私塾，那时候因为他的父亲去世，家庭经济情况非常困难，我的曾祖母周萱还是坚持让他读书。曾祖母因为出自书香门第，对祖父的教育有很大的影响。我父亲冒效鲁也是四岁开始读私塾。冒家是很重视以儒持家的，历代都很重视子女的读书问题。我们冒家也很注重诗文传承，历史上遗留下来很多文集、诗集，特别是我的祖父，编写了很多诗文集。冒辟疆编过《前征录》，另外还留下了《同人集》。冒家人很重视读书，和祖辈喜好诗文有很大的关系。还有一点，我叫它“榜样励志”。我祖父去世的时候香港开追思会，主要谈到两个方面，一、他的经学、文学、史学都是佼佼者；二、他的品德是非常高尚的。我祖父与冒辟疆是同一天生日，他以冒辟疆的后身自许，也不断拿这个来勉励自己。他很多做法跟冒辟疆是相似的：冒辟疆四岁读书，他也四岁读书；冒辟疆编了一部《同人集》，花了二十几年的时间，最近上海博物馆也出了一部《冒广生友朋书札》，我祖父很看重朋友的书信，把它们都保留下来了；冒辟疆喜欢戏班子，冒鹤亭在温州做官的时候，他学老莱子戏彩娱亲，也在自己住的地方搭了一个戏台子，给他母亲看戏，对他母亲非常孝顺。另外，他在上世纪早期的时候写过《戏言》称南戏与永嘉学派为两霸；还写过杂剧，共有八首小折子戏。冒辟疆喜欢收藏石头，有一灵璧石现存杭州西泠印社，我祖父也喜欢收藏砚台、印章这些文房玩物，在捐献给上博的文物中，光印章就有三百多件。很多方面，我祖父都是以冒辟疆为自己学习的榜样。

我的曾祖母讲过一句话，我觉得是很重要的：“子孙贤不在财多，财多不贤，将患也。”财多子孙不贤，其实是忧患。子孙还是首先要贤，要刻苦读书。

冒怀科：我祖父是跨越两个时代的名人，刚刚我哥哥也说了，他认为自己是冒辟疆的后身，可谓“冒襄再世”，他四岁开始进私塾，与冒辟疆在诗文方面的爱好相近。哥哥七岁、我四岁的时候，我们从莫斯科回来，在延安中路模范村住了二十几年，就跟我祖父生活在一起。那里现在作为名人的故居保留下来了。他的生活是非常简朴的，常常一边点校古籍，一边抽烟，到最后只剩下烟头，依然咬在嘴里。他很喜欢跟我们这些孩子在一起，一个模范村住了二十多个人，有二房的六七个孩子，还有我们三房，四房也住过几年，还有大姑和一双儿女，五叔舒諲也住在亭子间里写书，在兰心大戏院当演员、编《尽忠报国》的剧本。整个大家庭非常和睦。为什么？因为祖父这个大家长领导得好。长辈说话从来没人顶嘴，也没有吵架这回事。我祖父常常跟我们讲《孙子兵法》、文天祥，讲宰相的故事，讲儒家和法家。他对朋友真的是肝胆相照。1953年祖父突然听说老友严孟繁病故，如晴天霹雳，当时我庶祖母张氏清河刚去世，祖父也正在生病，他还是赶到殡仪馆送严孟繁入殓。他的另一个朋友张元济生病了好久，一直没机会见面，后来终于见到了，两个人含泪拥抱。

以前的文人生活是非常清贫的。我庶祖母生病的时候，祖父没钱去给她看病。庶祖母去世了，祖父囊中空空，连下葬费都没有，还是向严孟繁借的八十万元。祖父经常吃豆腐，有时想吃肉，就用鸡蛋做蛋饺，这样就觉得很好了。他用包装桂圆等食品的纸做信封，做手纸。祖父是常年埋头在故纸堆里，一生都是这样。其实很多中央领导都很关心他，陈毅知道他的情况后，来模范村看过他，安排他在上海文史馆任特约顾问，周总理也拜访过他。但我祖父也还是不改文人清贫本色。他离世之前，还专门嘱咐我父亲说，要把文物都捐出去。

说起来，你们家很多文物后来都捐出去了。

冒怀科：没错，是以冒氏家属的名义，把祖父遗存的近千件明清文物捐了出去。文物的目录在我们这里。这些文物我们是不会卖的。我父亲说过一句话：“如果一个文人把自己的东西当成商品卖了，这个文人就不值钱了。”1998年我曾陪五叔去昆山参观了顾炎武故居、陈列馆和亭林公园，当时有上博的副硏究员顾音海、陶喻之陪同，五叔向昆山市委许愿，有一套顾炎武诗集可捐赠。次年4月五叔去世，捐赠的事落到了我身上，找这套书花了好几年，找到后立刻交给上博的顾音海研究员，连收据都没要就送出去了，装帧、修补又是好几年，一共经历了整整十年时间。这套《顾炎武诗笺注》六册由祖父冒鹤亭点校，上面盖有我父亲叔子印章。2008年2月，我们手足几人到昆山去，把书捐给了千灯镇人民政府，最后陈列在顾炎武故居。镇长说可以提要求，我们分文不取。顾炎武和冒辟疆都是明末清初的抗清志士，都是复社成员，我们捐赠，只为宏扬先人的风范。这套书凝聚了明末清初顾冒两家的百年情谊。

跟祖父相处的时候，有什么有意思的细节吗？老先生平常是怎么教育子孙的？

冒怀滨：我们小时候，祖父很喜欢给我们讲故事，一般都是英雄的故事。有一个故事我印象非常深刻。就是祖父小时候一个咸鸭蛋要吃三次，曾祖母为了让他多吃饭，就买个咸鸭蛋，咸鸭蛋分三次吃，而且要求吃饭要干净，不能浪费。这些故事我也讲给我的孙子、孙女听，他们现在都在美国，我说我的爷爷小时候生活很苦的，饭碗不能剩饭。我们家教很注意这一点，孝顺很重要。

还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就是祖父的《写经图》。自从曾祖母周太夫人逝世后，祖父从1927年开始请画家画写经图，一直画到1937年，共有十一卷，为他画写经图的画家有顾鹤逸、陈仁先、王一亭、溥心畬、黄沁芳、贺履之、汤定之、曾农髯、张大千、六榕僧铁禅、夏剑丞。1954年，他已八十二岁，自己知道身体已经不太好，又先后专门请钱镜塘、张公威、唐云、黄西爽、陈佩秋、谢稚柳、张炎夫、钱瘦铁、张石园、郑慕康、俞子才这些画家画了十二页的写经图。写经图装裱成册称卷，未裱称叶，也就是页。这样共有十一卷写经图和十二叶写经图。祖父又请吴湖帆、周鍊霞合作补了一卷写经图。他为什么不断地请人画写经图，其实是为了缅怀母亲，这也是教育后代的一种办法。

冒怀科：我祖父非常开明。庶祖母张氏清河是我祖母黄夫人的陪嫁丫环。过去重男轻女，我祖母虽出身书香官宦人家，却目不识丁，但是我祖父家里事情很多，我曾祖母又很喜欢清河，后来祖父就娶清河做了妾。我的庶祖母是非常能干的一个人，待我父亲和各位亲人都好，家里很和睦。她后来做了姨太太以后，每年过年时候都去我祖母那里磕头。

1915年我祖父在温州做官的时候，带了一批海关监督官员送英国传教士回国，曾祖母还与传教士妻子留影，这些老照片在国外杂志刊登过，国内杂志也转载了。那时候能支持基督教的传教士是很开明的，非常不容易。这还有一个故事：我祖父去世的那一天，正好我和我爱人回家，我爱人从部队回来探亲带了我祖父最爱吃的酸枣糕，当我们进门时家里一片寂静，祖父已安详地走了，早晨九点多王福庵还来看过他。他去世以前的一个多月，祖父床前摞成的字画箱轰隆一声倒塌，祖父受了惊吓。从那以后，他就跟叫素秋的阿姨说，每天准备好吃的，半夜会有人来。就在他去世那天，有一只蝴蝶飞到我们住的地方，在通向园子的玻璃门前飞来飞去，这让我们想到1950年9月发生的一件事：祖父寓所飞来了一只罗浮蝴蝶，黑底色斑，祖父非常喜爱。这只蝴蝶停留了很久，祖父打电话请吴湖帆、吴青霞到家里来照着蝴蝶作画，当时，陈季鸣、郑逸梅等人先后来看过。后来祖父作了一首《八月一日沪寓来罗浮蝴蝶赋长歌》分寄李拔可、江翊云、陈颂洛和广州的陈协之、余少颿、冼玉清等好友。最奇妙的是，追悼会上的灵堂正中花圈摆得也像一只蝴蝶。这只能说大千世界，奥秘无穷，上天有灵。

我祖父原来在苏州灵岩有一座墓，“文革”时被红卫兵挖掉了，后经荣毅仁上报，当时北京市长陈希同的批示，在北京樱桃沟名人墓区弄了一个衣冠冢，由我五叔舒諲操办。我哥哥在快八十岁的时候，经他提议，我们这些手足去父亲的苏州墓地附近弄了一个墓穴，以便我们住南方的孙辈每年能去扫墓。为落实这件事，哥哥多次往返苏州。墓地很远，从火车下来，转公交车还要坐一个多小时。我哥哥这么一个快八十岁的人就这样来回操劳。

你们当年见到的经常和冒广生先生来往的朋友有哪些？

冒怀滨：解放前后祖父跟画家来往比较频繁，因为画家经常请祖父为画题跋，借以提高画的价位。过去画家生活都很清苦，吴湖帆经济条件还算好一点。唐云喜欢喝酒，把儿子的学费都给喝光了。那時祖父在上海文史馆当特约顾问，月收入在一百四十元上下，他每月请画家名人在模范村相聚，请一位广东厨师，烧一锅鸡汤，由厨师配各种烹饪，有八个碟子。那时候模范村就像文人的沙龙一样。画家是来请他题跋，有些文化界的人，就来向他请教。戏剧界的也有，像梅兰芳、周信芳。梅兰芳来的次数多一点，经常找我祖父审订戏词，他很早就和我祖父认识了，跟我父亲关系也很好。那时候梅兰芳搞《白蛇传》，我父亲觉得白蛇怀孕的动作不够好看，后来梅兰芳听从我父亲建议，作了改动。有位叫周剑锋的先生是如皋人，从小在园子里玩，他跟我们冒家没有直接关系，但是从小很痴迷冒辟疆，觉得我们家乡出了一个冒辟疆，还有董小宛，很引以为豪。他本来是学政法的，后来不做政法工作了，专门收集和冒辟疆相关的资料，弄了很多年。他现在有的资料比我们还多呢。

冒怀科：画界、文坛、学术界、艺术界都有。吴湖帆、周鍊霞、苏渊雷、文怀沙这些名家，当时都是常客。赵朴初前妻汪棠每周来几次，她好像是祖父的学生，非常和蔼，还常给我们算命看八字。陈巨来呀、钱锺书呀经常到模范村来拜访他。不管是梅兰芳，还是徐悲鸿带着夫人蒋碧薇来看望祖父，都会提到父亲冒效鲁为他们出访苏联当“舌人”这件事。记得一次快过年时，李拔可坐了黄包车过来，下车时一手拎了一条大青鱼，一手是果品篓子。这样的情形我小时候见过很多次，故居几乎每天有客造访，都是谈学问上的事。

你们听冒老先生说过他的先人的情况吗？

冒怀科：有个故事，你应该听说过，我祖父考试的时候，名额满了，考官因为看我祖父太有才了，把别人的试卷抽出来，然后把我祖父的考卷插了进去，还在大香炉上点着香。我祖父的外公是周星诒，他的故事《友朋书札》里有一封信记载得比较详细。现在大家知道周星诒，很多是因为他的书钞阁藏书，但其实那些珍本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