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舌尖”的电视批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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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常》的选材方向挺明确，就是要挖掘家庭的纽带、家族的传统、家族的伦理跟饮食的关系。我觉得导演做到了。导演选择了非常有特点的家庭，像珠海的小夫妻，从河南到上海学琴的母女，等等。这几个家庭应该说是代表了今天的中国人非常鲜活的生存方式，都是让人很有联想的。

而且她还做到每讲一个家庭的故事，都有这个家庭在烹饪、饮食方面的一个绝活儿、特色、特点。编导很用心。片中也有非常令人感动的那种铺排，叙事中也有寓意和韵味。

《家常》有两个缺点或问题。

我觉得第一个问题是，就饮食来讲，它没有把家庭的秘诀讲出来。它注意选择了家庭的命运、人物关系，和他们的拿手绝活儿的关联度。它注意到了这里的关联度，但是应该再深挖一层，就是这个绝活儿绝在哪里，讲得不够。

比如说红烧肉，妈妈的红烧肉应该说不能是一般的红烧肉，只是说她会做红烧肉那还不行，每一个家庭主妇可能都会做红烧肉，但是妈妈这个红烧肉绝在哪儿却没有去挖掘。还有四川泡菜，导演基本判断是对的，选择了家庭主妇的拿手绝活儿，但是绝在哪儿，欠缺深挖，欠缺深入地破题，欠缺点睛之笔。

比如说，王家的红烧肉，那就是火候，必须烧够三个小时，三个小时白肉就变成透明的。要到这个程度，它绝的方面就欠缺，就没有给人家看到。因为它毕竟是一个舌尖上的体会，要在舌尖上的体会的逻辑里面去抓住、解读素材，你得给人家一种舌尖上的那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或者说咱家的绝技。可是呢，《家常》还要去对比，用那种大酒店的厨师、菜系，来对比这种生活当中发现的家常的东西，而且对这种生活里抓取到的东西还要靠酒店大厨的这种影像来解读，来进一步阐释。虽然两者有相应的逻辑关系，但它毕竟是两个世界。王家的红烧肉可以用张家婆婆的红烧肉来作对比。所以我就觉得，其实导演只需埋头于家常的世界来完成你对中国人伦理和中国人生活的一个挖掘就够了。

造成这个问题的原因，我感觉是导演迷失了，东西太多了，大千世界太精彩纷呈了，结果忘了根本。这个根本是什么？中国人有句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为什么？家有感情啊。家里的感情纽带是母亲，作者是有这个基本东西的，你看它很用心地选择的多为母亲形象，天底下一定是妈妈烧的菜最好吃，一定是家乡的食物最美味，正如鲁迅说的“思乡的蛊惑”。但导演可能忘了。就是你在大量的材料当中，你得确立一个方向，一个主纲，也许你确立了，但结果是这个东西你丢了。为什么丢了，得自己反思了。我们都是反思着走过来的。

第二个问题按我的想法，是它的解说词还不够平实。因为不平实，就有文学思维与纪实语言之间的矛盾碰撞，它甚至是打乱了现场。婴儿诞生了，为女儿或媳妇做饭，画面完全展示了气氛和效果，但它加了这样一句，“与其说展示老人们毕生的手艺，不如说是迎接新生命的喜悦”。文采很好，却是空的。你一定要说还不如：饭菜每天都在做，今天加进了迎接新生命的味道。至少你是点了家常了。

再比如说，你说它汤里面“赋予了各种营养的暗示”，实际上就是说很有营养，或者说人追求这种营养。但像“赋予了各种营养的暗示”这种文辞呢，就有点拽文，是拽的。我们很多节目因为解说词不够扎实，结果就使得他的那种文学想象，随时可能打断正在交待的这个细节，将你引到别的地方去。而且引到的还不是家庭的味道，引到的是这个菜系的味道。片中使用了很多这样的手法。这当然就是问题了。

我还是举广东的这对小夫妇。为什么我盯着它说，因为我喜欢小夫妇这个段落，也因为我看的时候想喝广东的汤了。你看从坐月子煲汤，结果引导到广东人的煲汤——只有饭店里才有的煲汤，这就不是家的常态了，这才是真正的离题。你找了这么一个好的点，一个新生命降临的时候的一种家常，你要甩出去也甩到广东人的家里，四川人的家里，别人家还有什么做法，那多过瘾。解我馋了。就我看过的这几集来说，主人公大多是平头百姓，这很好，特别是你“家常”。但你也就要恪守家常，坚决杜绝那种只有在大厨房大师傅烧菜才能拍到的镜头。《家常》所有关于舌尖味道的镜头如果都取自于寻常百姓家，那你让我看完，别的不说，至少会产生一个千家万户的观感了吧，我看了七八个人家，却有千家万户的联想，对更多的生活经验联想，观看的愉悦不就来了。

我的意思是想说，造成我们叙事上的有些毛病的原因是，你的文学性干预了我的记录性，造成了人们对《家常》的不真实的一种推测、猜测，甚至造成了对它造假的推断。实际上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思维使其可以随时把现场、把纪实给打碎。可能是导演自己本希望加快节奏、加大信息量，但是做得过了的话，不仅是打断，而且还有可能摆布。

你看，上来就说这种家常的味道，它是在团聚啊、离别啊这些，一个词它要对一个画面，这个画面那你一定要摆布拍摄。你就给自己的摆拍、自己的做作，打开了大门。本来我们都是努力谨防给人家留下摆布和做作的感觉。即便你就是摆拍了、做作了，也不能给人家这种感觉，但是文学的这扇门打开了之后，这就是给摆拍和做作提供了条件。这不会对自己产生怀疑，不仅不怀疑，甚至还有天经地义的感觉，我这样做是必需的，因为我完成了这样讲述所必备的这组镜头。

其实在这个口上，你能说一点文词，有一点语言的文采和韵味，都很不错了，是电视这个行当的佼佼者了，但你也许会离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的事件远了。一个教授口若悬河，大珠小珠落玉盘！有什么不好？当然好。但听多了，你听不到人。当你感到这种说辞与人的距离远了，你就会怀疑这种拽文，这种心灵鸡汤似的深刻和华丽有什么意义！因为纪录片是关心人的，关心实实在在的人，所以你不仅是深下去，贴着，更重要的是没有“隔着”，这就需要你真的设身处地，接上你与人的“家常”的精神联系。

这个可能是我们电视存在的一个问题，我们编导的立场、思维习惯，总显得高高在上。他是端着来俯视众生。他概括、总结、归纳，概念性的话说得多了，也就是还是抽象、空洞的那一套思维。按道理，如果我们讲节奏，讲进去和出来，讲俯仰有度，都得先要有沉下去的视听语言，前提就是必须深入。

在我们思想没有认识之前，我们可以给自己一个硬性的规定，以后凡我叙事先别抛观点、抛结论、抛概念，先老老实实讲清楚，先白描，你觉得不够，那就深描。但我们现在特别是一些大片，总的来说都是整个的大块的是归纳、总结，然后才沉入，进入。

我说这些，是觉得这些孩子跟我们的距离还是远，他码字的习惯，不太考虑跟受众的接近。任何一种文字，功力再深，不应让人产生咯噔，既包括不明白的咯噔，也包括赞美你的咯噔，更包括疑惑的咯噔，要考虑受众。考虑受众，你就得简洁流畅、明白易听，用最简洁、最直接的汉字告诉你。我在这儿给你的联想不是靠文字，文字当然很重要，而更多是靠音乐、画面、实况。文字的东西要精炼，要有一点味道，但前提是保证你理解我的意思，我们不能在理解我的意思上设置障碍。

现在他这个文字更多的是满足个人的文字的乐趣，忽略了人们接受的时候的畅通性。电视的文风，现在是个问题，就这一类片子弄的。这个文风是有问题的。主要是他们的思维习惯是文学性的，这个就要命了。它不能上来就说“不管你走到哪儿，你都有家里的味道”，这是后说的话，你不能上来就这么说，就拽文学。你上来就主观，主题先行，你尤其不能在解说的文字上主题先行。你可以在选题上主题先行，那叫有思想有眼光，但是做片子的手段上你就不能主题先行。再直白地说，在选材的时候，在组织材料上，在最后的提炼和选择上，你必须主题先行，但叙事过程中你千万别主题先行。

我这里要郑重说明，我批评我们一些导演的高、端、拽，不牵涉人品问题，他们都很优秀。我的这个批评与人品没有关系，跟说话语言习惯有关系。这一代的年轻人都是这种文学修养。他们的语言的快乐感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从1980年代就是希望要老老实实说话，现在这种文字风格它就不老实，就像某些明星教授都是夸夸其谈。这种文学性对纪实语言风格的破坏是很大的。

纪录片永远要警惕哗众取宠，装腔作势。你写文章、写书可以这样，在那个系统里面，你爱怎么玩儿，爱怎么形成你的风格，发挥你的套路，你就怎么弄，但是你要把它弄到视听语言里，对我们的专业是一个伤害。

我这个评论，跟整个网络上的舆论肯定不同。但他们吐槽，不要你讲人生故事，再厉害也就是网络狂欢，要命的是，都被网络裹挟了去，报纸缺乏独立的评论，独立思想比较少见。现在有谁敢说选这对母女作为人物是正确的？不会欣赏阅读，是不是太差了！

我们是使艺术语言的，是做纪录片的，那你必须得讲人生。有了人生，你才能衬托出这道菜的文化的含量。舌尖能打动你，就是给你看到另一类人的世界：他们是怎么创造食物，发现食物，取之于自然，还附着了文化传统。就是有了人，美食才有情感、精神和文化的承载。有人是打动你的根本。那你当然不能光讲做菜的事儿。所以讲家常、讲人生是必需的。否则就成了厨艺。你要光讲菜，你看菜谱去完了，看刘仪伟他们做的《美食宝典》就行了。现在有的是这种节目。

但我看《家常》的时候，也有点担心，像学琴的这对母女，可能练琴的遭遇讲多了，这个分寸感没把握得很得体，叙事好像还可以再好些。在我这里只是担心，没有反感，不像网上反应那么大。网上网下那种一边倒，让我感觉现在人不太关心他人，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倒是希望看到更多的是你怎么给这么一个在成长发育期，每天要投入大量的体力和脑力去学习、排练，付出非常大的孩子适当地添加营养，应该看到这种养育属于劳动人民的智慧。如果能在流动的中国中这样一个普通的家庭展示出一个母亲养育孩子的智慧，那还不感动你？比如说这个母亲为15岁的孩子做红烧肉，你就应该多弄点肥的，肥瘦的搭配更偏重于肥。当然，如果能讲到这个技术，我就觉得更好些，信息量更大。现在它的人生感重了之后，可能会给观众这么一个不满足。但大的方向是你肯定必须讲人，咱不是菜谱。但是这个分寸，每个人的把握不一样，这也涉及作者个人的偏好。

比如说我，我要来做，我会把肥瘦比例是多少，它跟年龄的关系，30岁偏瘦些，15岁相对需要肥些，都考虑到。要讲对老百姓的实用性。因为我不光告诉你美，我还要告诉你这种美你是可以拥有的。这是我们做媒体的一个责任，或者是我的一个传播的理念，就是你要对人家有用，并不只是我看了以后眼馋，那是电影。电视你就要不仅仅让人看了眼馋，你还能让他自己解馋去。所以我再强调一句，我们不能高高在上，居高临下。其实这个问题在舌尖里还不是很突出，但我把它放大了，是希望它引起注意。

最后我再说几句题外话，就是我们得做一个清醒、冷静的人。我对网络上娱乐的狂欢没有意见，但我惊诧互联网时代，原本是充分展示个性的狂欢里，却处处看到专制的嘴脸，一副握有真理的架势，这令我不好受。我再说几句题内话，就是现在讲吃的节目太多了，舌尖做得好，但千万别跟风，别泛滥。

（本文作者为中央新影集团副总编辑、中央新影电视艺术研究院执行院长，该文第一部分刊于5月16日东方早报A3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