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恩
在俄罗斯,谈论苏联的二战阴暗面将有可能蹲五年大牢,这让那些不幸接触了卡廷惨案和苏军攻克柏林时大兵兽行史料的学者在发话时不得不准备好睡衣和牙刷以备不虞。想到两年前在救世主教堂高唱“普京滚蛋”的暴力小猫乐队身陷囹圄的下场,相信普京先生绝不是说着玩玩。历史书写应由官方定调,不然会造成人们思想混乱,进而威胁国家稳定的老调儿又要夸张地弹起来了。
但是黑化国史的行为真的会造成混乱吗?这一点还真的很难定论。与普京俄罗斯不睦的西方世界恐怕是最常自黑国史的典范。这一点甚至有历史传统,普鲁塔克对他笔下的希腊罗马伟人的大德小疵巨细并包;苏维托尼乌斯的《十二恺撒传》几乎可以说是一部帝王八卦的鸿篇巨制。艾因哈德心怀崇敬之情所写的《查理大帝传》,也没有掩饰自己对查理大帝晚景的昏聩和私生活不检点的微词。
英国的编年史家甚至在描述了威廉一世征服英伦的赫赫武功之后,还以很精细的笔触描写了这位国王临终和死后的狼藉景象——因为天气太热,被强塞进棺材里的威廉一世肥胖的尸体居然变质爆开了,一时气味犹如地狱一般难闻,而第二天,守灵人竟发现一条小狗在舔棺材里淌出来的王者之血,如此黑化王室荣耀的先祖,作者看来也没有遭到打击报复。
18世纪启蒙时代的哲人文士,更是将黑化国史作为一项崇高的事业,他们相信一如古老的智慧代代相传,今人的愚蠢亦包含着过去的基因。所以在伏尔泰笔下,圣女贞德就是个无知愚昧的乡野村姑,跟从她的人显然也是智商出现了问题;狄德罗主编的百科全书公然嘲笑那些被视为神圣的古代圣徒贞女。各式各样黑化历史的小册子更是层出不穷,有时干脆直接借古讽今。被视为历代法王君权神授来源的唯一一位被册封圣徒的国王圣路易,不幸成了靶子,只要需要,他在十字军东征时的丑事和家庭生活的不和谐,总能被端出来用以攻击路易十五和他声名狼藉的情妇。
如果说启蒙时代的文士在下笔时尚且需要担心手持王玺诏书的秘密警察和监牢的召唤,那么到了19世纪,这种担心几乎也就化作乌有了。只消读一读当时出版的英国史书便可发现,从阿尔弗雷德大帝到光荣革命以及当时乔治王朝的统治,几乎可以看做是一连串愚蠢、谋杀、弑亲、争权夺利和暴政残忍的大杂烩,其中点缀着一些难得的太平盛景。
到了20世纪,媒体的迅速发展使这种黑化历史可以很容易地“黑”入千家万户。英国BBC长剧《黑爵士》中的博斯沃斯之战居然是理查三世获胜,只不过是被亨利七世篡改了历史;而在另一部电影中,今上伊丽莎白二世居然因为凶手挟持了她的爱犬而将王位拱手相让,至于那些自黑二战时指挥无能和政府抗战不利的历史书籍更是难以尽数。美国更是自黑大国,虚构南北战争南方获胜的《美利坚联盟国》姑弗足论,就连领导美国度过大萧条和二战的传奇总统罗斯福也常被史家拿来揶揄“他就是个在白宫阳台上向路人贩卖热同情的残疾人”。
即使是被全世界人民一致敬仰的美国国父华盛顿,也难逃被当成自黑对象的命运,2007年的短剧《华盛顿食人族》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1777年冬,独立战争中华盛顿被困福吉谷,弹尽粮绝,不得不靠食人求生。不料,华盛顿竟然从此一吃上瘾,乃决心建立起一美利坚吃人国。按照片子里的说法,1787年,费城的立宪会议并非是衣冠楚楚的政坛精英殚精竭虑地制定宪法,而是富兰克林、杰斐逊等诸位人肉吃货边大嚼人肉边蘸着人血拟定《吃人宪章》,故而美国立基二百余载,货真价实是一部“吃人的历史”。
国父和建国元勋竟是吃人魔,如此狂悖,但导演至今活蹦乱跳,为何会如此呢?人们喜欢归结于国家给予公民的宽容与自由,但亦可以说是一种对判断力的自信,民众选择判断自己认为正确的事物和观点的能力是不容置疑的,犯蠢的只有政府。政府的影响力最大只限于说服民众相信,而不是强迫民众相信。更重要的一点是,西方有一种类推的逻辑:如果你下令禁止一件事,那么你就可能会推而广之禁止其他,为了防微杜渐,所以还是“扼杀在摇篮”为好。所以,在很多欧美国家的教育规章法令中,会出现这样的条款:在教科书编写或教学过程中,不得强迫或诱导学生认同某一种观点,而应当让他们通过自有思考得出自己的结论。在当今德国的教科书上,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的演讲和反纳粹者的演讲会同时出现,让学生自己判断孰是孰非。
这是不是很危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很危险,危险程度几乎可以和1933年民众票选纳粹上台一样危险。但在西方人看来,冒这种风险是值得的——就像是不能因为担心孩子长大后可能会遭遇生活中的种种困苦,就先把他掐死一样。
对华盛顿是不是食人魔来说,一个人可以选择华盛顿是值得景仰的一代伟人,也可以选择相信他是个食人狂魔,更可以将这一切视作玩笑一笑了之,他甚至可以心怀疑问,通过查阅档案来调查华盛顿究竟是不是曾经吃过人,开始自己的X档案之旅。如果一个玩笑甚至一个谣言可以开启一段探寻真相之旅,哪怕只有少数人参与到这趟旅行之中,那么这个玩笑或谣言就是值得的。所以,要开得起玩笑。
(作者系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