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人类生活的蜂巢,人类互相遭遇的迷宫空间。在城市中迷失,遁入城市怪兽的肠胃,几乎是一场没有尽头没有边界的探险旅程。对于我这个曾经花了若干年在城市中晃荡的地理记者而言,时常能遇到精心策划的、更多是误打误撞的城中秘境之旅。
殷罗毕
驴肉火烧和啤酒过了三巡之后,一桌之上四个哥们中有三个都先后起身离座,出去跑了一圈,一脸轻松满意地回来了。这回可轮到我了。拉开灰扑扑像塑料门的玻璃门,我就一头扎入到北京冬天的黑夜之中了。
左转再左转。第一次左转的时候,我就经历了一次地形变化,从驴肉火烧平房小店的小水泥山坡上跳下,才落到了与马路齐平的地面上。再左转,我就迎面向上,进了一条侧面的胡同,胡同也是不知不觉中向上升起,模仿着飞机起飞时的跑道。在哧溜溜打转的小风中,我从竞走变为一路小跑,向着胡同的深处奔去。
“出门左转再左转,就在跟前”——当我半边身体已经冲出玻璃拉门时,那哥们就是这么招呼的。但我走上胡同内的小斜坡之后,依然没有看到任何公厕的迹象。正当我的眼睛迷惘一片时,我的鼻子猛地惊醒。就在我脚下,一股子纯正的公共厕所味扑面而来。定睛一看,幢幢黑影中地上凭空起了一个小小的小山包,最高处有半人来高。就是它了,刚才那三位兄弟一放解千愁的神仙地。我靠边站稳,背对胡同路面,就开始了。
正在这时,听到胡同口有清脆的脚步声唱着歌一样一蹦一跳由远而近。心旷神怡。正当我静心聆听的时候,跳舞的脚步突然停住了,静静地一秒之后,突然加速,逃跑似的从我身边跑过,蹿出了胡同口。我抬头看了看天上寒冷的星星,脑子也突然清醒了。似乎那几个哥们说的是左拐再左拐就有公厕。公厕和撒尿的地方似乎还是有所区别的。
对不住了,唱着歌蹦跳在胡同里的姑娘。但在星光之下,听着近在咫尺的脚步声从后背的一侧移到另一侧,同时,你又将自己体内的液体排到了外面的世界,这真是一场奇妙的体验。
北京的公厕,就和这座城市的古迹、名人故居一样俯拾皆是。在2008年奥运之前,北京曾经对全市的公厕进行提升,当时报纸就提到北京有两千两百多座公共厕所——都是户外独立的建筑,麦当劳肯德基商场写字楼里的都不算。在上海,你每走过三个路口必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在北京,几乎每个路口都能找到公厕。那天我离开北京之后再次造访,居然失去了对公厕的信赖,可见这一别的时间之久,连我身体内对北京公厕的嗅觉都迟钝隔膜了。
事实上,很多朋友对北京最直接的好感,就在于北京的公厕,遍地都是,在哪着急了就能在哪解决。更大的好感在于,公厕之中,人们往往和谐相处亲密无间其乐融融。前一阵子春节期间,我去西直门附近拜访了一位著名批评家和他美丽的诗人妻子,在他家吃饱喝足,告辞。出得门来,才感到膀胱有了压力。于是,一路穿过西直门北大街,在一片高尚小区的中间,眼见就有一片片的小平房出现,有平房有四合院有胡同必有公厕。新建小区都没公厕,因为新楼里每家每户都自带卫生间。但胡同里的平房几乎都是不带卫生间的。大小便,住户人人都往外跑。果然,两个拐弯之后,一座公厕赫然眼前。我冲入其中,一进门,就被一片深沉强劲的男性呻吟声淹没。
这城中村的公厕不同凡响,大便坑位居然毫无隔断,几个大老爷们正围着中间一圈,光着屁股在哼哼哈哈地使劲。他们抽烟的抽烟,低头看手机的看手机,有的则直愣愣地看着自己面前另一个男性的生殖器在空气中晃晃荡荡,滋出热气腾腾的水柱。
这时,一位大老爷们进得门来,刚掏出家伙要对着小便池一侧的墙壁冲刷,他一回头看到大便坑位上有一熟人,于是两人便在公厕中热络起来。
“好久不见啊。来一根不?”站着的对蹲着的说。
“给个火就成。带了烟,忘了带火。”蹲着的仰头,面带笑容。
“您尝尝我这烟吧,玉溪,来,给您把火也撮上。”
“成,谢您嘞。”
“自己兄弟,客气啥。”站着的开始提裤子。
“您慢走,不送啊。”蹲着的对站着的说。
“您悠着啊。”站着的对蹲着的说。
这段对话的关键所在,是那位站着的给蹲着的敬烟点烟时,他的拉链早就打开,尿也撒了一半,他中途开始社交,但一时间也懒得把家伙放回。所以他就晃晃荡荡地在厕所里晃了一圈,也在蹲着的那位仁兄面前晃了一阵子。公厕果然是一个男人们坦诚相见亲密无间的地方。
事实上,这是我遇见的较为高档的一座公厕了。它的地面上贴着防滑瓷砖,它的大便坑位后有一个铁的踏板,一踩就有自来水清泉般哗哗冲出。之前有到一座公厕,不但毫无隔断上下坦诚相见,而且解决之后,居然毫无任何出水冲刷的设备。一个高度节水的绿色干燥型公厕。卫生问题,全靠老少爷们的眼力和体位感了,对准坑洞,如同轰炸机一般垂直投放。
夜深人静时,你在北京城中晃荡,偶尔进一公厕,往往还有神奇的遭遇。一回,我进了一胡同中的公厕,刚蹲下,就听得银铃般的声音。
“你想到世界的哪个地方去?我要到海洋里去。海洋是蓝色的。海洋里有海豚,也有海龟。它们都在蓝色的海洋里游泳。”
这声音在厕所空旷高朗的天顶下回荡,好像月光透过厕所顶棚照了下来一样。小女孩的声音如此真切,如在耳边。这时,关于海洋的银铃声中断了,传来了纸张合起的声音,然后又是另一种纸张的窸窸窣窣。我循着空中之声抬头望去,只见男女厕所之间的墙壁不是顶死封闭的,顶棚下大半截墙体上方是一段挑空。那高处是男女厕双方头上同一片白茫茫的迷蒙空气。安静时,女厕那一侧的声音就像立体声一样在男女厕共同的顶棚下回荡混响。 (作者系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