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诗亮
上周日(4月13日)下午,在上海古籍书店六楼的“海上博雅讲坛”(浙江大学出版社、上海图书公司主办,国学新知协办),上海大学中文系的王培军老师作了题为“钱锺书与《乾嘉诗坛点将录》”的讲座。
王老师说,之所以选择这个题目,缘起是2011年的两篇文章。范旭仑先生读了刘衍文先生为《当代诗坛点将录》所作序言《泯天罡、地煞之界》(《上海书评》2011年3月20日),写了《〈容安馆日札〉论〈乾嘉诗坛点将录〉非舒位作》(《上海书评》2011年4月3日)一文,文中提到,钱先生在《容安馆日札》第一百六十八则中曾引用贝子木《半行庵诗存稿》卷一《为叶丈廷琯题诗坛点将录》一诗,并下以断语说贝子木所题诗坛点将录“盖即《乾嘉诗坛点将录》也,故曰 人才蔚起乾嘉会 。足证俗传舒铁云作之讹”。刘衍文先生之子刘永翔先生则撰《关于〈乾嘉诗坛点将录〉的作者》(《上海书评》2011年11月20日)一文作为答复,力证《乾嘉诗坛点将录》的作者仍是舒位舒铁云。受这两篇文章启发,便有了这个讲座题目,其实是“无中生有”,“好比作八股时的 截搭题 ,把两样并无联系的事物拉到一起,事实上,钱先生对《乾嘉诗坛点将录》这本奇书是没有太多研究或批评的”。
《乾嘉诗坛点将录》(下文统作《点将录》)所点的诗人,钱先生在《谈艺录》《管锥编》中论及的很少,只袁枚、赵翼、蒋心余、张问陶数家,但若检视《容安馆札记》与《钱锺书中文笔记》就会发现,《点将录》中的诗人钱先生其实读过许多。《点将录》中共有一百四十八家诗人,钱先生读过七十多人,对四十多人有详细评语,“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因为有些诗人的集子都没流传下来”。钱先生评论诗人喜欢挖苦,用语非常尖刻,但又幽默生动,常常鞭辟入里。排名高的诗人,他未必称赞,排名低的诗人,他也未必瞧不上。借钱先生对点将录的评语,正可以看出这位大批评家的诗学见解。王老师特地摘录了钱先生对几位诗人的评语,作为典型与示范。
对《点将录》中点为“没羽箭”的舒位,钱先生是不以为然的,他说舒位“有气势而无风骨,欲性情而乏韵致,涂泽狼籍,远在船山、子潇之下,定庵过誉,汪惺吾评则如汉庭老吏矣”(《中文笔记》第14册)。汪惺吾即汪精卫堂兄汪兆铨,钱先生摘了他的《惺默斋诗》卷四《题舒铁云集》第一首诗:“腾蛟笔纵才终弱,祭獭词工意不莹”,并点评说:“此评最的,远胜定厂诗所谓 诗才瓶水与谟觞 云云。用典杂凑割裂,力求风华,了无韵致,亦不工对偶,不能为直白语。”(《中文笔记》第5册)
对与舒位齐名的“黑旋风”王昙和“病尉迟”孙原湘,钱先生的评价都不高。王昙为诗太过粗豪:“好填塞典故,而割裂牵强,以岸气吓人耳。此四句可以隅反……近体对仗亦不匀称……” (《中文笔记》第10册)孙原湘则自我重复太多:“伤春之作太多”,“自少至老,未易厥体,篇什多而变化少,意境重叠,语言复出,故是大病。咏情欲管领群芳,则湘绮评易哭厂所谓纯乎宝玉议论也;惜花则又黛玉腔吻矣。”(《中文笔记》第8册)王老师补充说:“我点校过孙原湘诗集,他每到春天都会伤春,这类诗读得多了,也觉得乏味。”
除了对诗风粗豪的粗犷一派有批评,钱先生对辞藻华丽的风华一派持论也极为严苛。如陈文述:“藻绘富丽,气机流转,而望之金膏水碧,按之土饭尘羹……怀古既无幽情,香奁不免俗套,千篇一律,肥腻可厌。”(《中文笔记》第2册)。
钱先生最鄙视翁方纲,虽然翁的学问不错:“余向读《复初斋诗集》《文集》(按:即翁方纲诗集、文集),极薄其为笨伯、学究,今复寻绎,欲为幽光密理,而乏真情意、真气骨,全仗工夫撑持,故其议论纠绕而不透澈,描摹细切而不生动,笔致铺叠,了无振警,于堆垛化为烟云之旨,概乎未闻……东坡大才,道园、渔洋乏真才情,却非钝根,覃谿则得力于三人之多隶事耳。”(《中文笔记》第1册)翁方纲一生仰慕苏轼,甚至自号“苏斋”,作诗却学不来苏轼的潇洒出尘,钱先生讥讽他“以钝拘学超逸,大奇大奇”(《中文笔记》第7册)。
王老师说,钱先生不喜欢别人读了他写的小说进而关注他,但他自己常常是吃了鸡蛋还想着母鸡,以小说家的眼光来解剖诗人,颇为关注诗人身世,“钱先生有时候也是很八卦的”。如对樊樊山,就考证出他对妻妹行“小周后之事”。对王文治(号梦楼),钱先生断言“梦楼必好男色”,理由是:“集中无狎妓诗也。卷十一《无锡钱瑾岩工为诗歌,兼精音律,……顷余携瑶生及钿郎奉过,弹丝品竹,略展闲情》。”(《中文笔记》第12册)他还引用赵翼调侃王文治的《素食歌》:“有如寡妇虽不嫁,偏从淡雅矜素妆。吾知其心未必净,招之仍可入洞房”,嘲笑王文治学佛而心不净,“归依释氏,而讲求声色之奉,口腹之养”。对“极好标榜”的吴嵩梁(号兰雪),钱先生嘲笑他“标榜及于妻妾”,津津乐道于自己的娇妻美妾,自己“年过五十,大病几死,闺中三妇艳(见卷十二《三妇诗》、《留别闺人》)已如忠奴、孝奴矣(见《说郛》卷九罗点《闻见录》),乃尚托言玉箫再世,更思纳姬,色荒撒谎,令人绝倒”(《中文笔记》第1册)。王老师介绍说,“忠奴”、“孝奴”这个典故,在《管锥编》第三册880页已经出现过一次,出于《闻见录》:“有一士夫年老纳二宠,托其友命名,友以忠奴、孝奴名之,其人曰:忠孝诚美名,然而命婢不称。友曰:有出处,孝当竭力,忠则尽命。”凡此种种,都很能见出钱先生论诗的刻薄一面,可谓谑而近虐。
至于一些小诗人如郭麐(号频伽),钱先生却颇为喜欢,说:“阅《灵芬馆诗集》(按:即郭麐诗集)毕。清隽爽秀,风致嫣然,七绝、七律、五古,尤所擅场,虽体骨未能逋峭,词气不免孱薄,而自是真名家,胜于伪大家,非吴兰雪辈涂泽以为丽、粗犷以为豪者可比。”原因是郭麐作诗像杨万里:“频伽七绝,时有似杨诚斋者,不特风格相类,字句亦出挦撦。”钱先生是很欣赏杨万里的。他也喜欢风格接近李义山和黄仲则的诗人,这两家是他初学诗的入手处。
王老师最后作结说,从钱先生对乾嘉诗人的评语可以看出,他对标榜宋诗的光宣诗人是不喜欢的,虽然他和宋诗派酬唱时会采用宋诗的调子,如他赠李拔可的《酷暑简拔翁》就全用宋诗作法,连首句不入韵的规矩也严格遵守:“墨巢老子黄陈辈,毒热形骸费自持。应指中天呼曷丧,欲提下界去安之。乌靴席帽翻江梦,白牯青奴待雨欹。为讯作丛新长竹,萧萧可解起秋思。”钱先生也不喜欢肌理不密、过于粗硬的诗人,如评范伯子“叫破喉咙、穷断脊梁” (《中文笔记》第1册)。他喜欢的,是有灵气的、聪明的、“诗律细”的诗人,哪怕学问差一点也没关系,如对金农,钱先生一面说他“于交游中腹笥最陋,其用事多附会,若为其师何义门见之,当指摘也”,一面夸他身有仙骨,学问比他好的杭世骏(号堇浦)也比不上他,只有厉鹗(号樊榭)能和他相提并论:“浙派中与樊榭抗手,堇浦身中亦无此仙骨,况他人哉。” (《中文笔记》第1册)
讲座点评嘉宾是徐文堪先生。徐先生说,他的父亲徐森玉是钱先生的好朋友,钱先生在上海时,有过不少来往,他也听过冒孝鲁先生与钱锺书先生聊天议论。他引用了当天《上海书评》上高山衫的书评《这都什么人啊——鲍培笔下的三个苏俄东方学家》,说:“这篇文章谈到苏联东方学家的丑闻,让我们对其人其学有了更深的了解,可见有的时候了解学者、诗人的生平,对理解他们的学术、创作是有好处的。这也是钱锺书先生对乾嘉诗人的点评带给我们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