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贞黻(1905-1948)
上午九时,携着大提琴走上了上海四马路(今福州路)小菜场的第四楼,通过一条长廊,推开二重双扉的一个大厅,这便是上海工部局乐队(上交前身)的练习室。这时大部分乐师都闲散着,有的在不着意地玩弄自己的琴,有的燃起烟卷在微笑,有的在散步,更有的在阅读报纸和信件……我是考入这乐队后第一次来到这里,所以很怯生生地去拣了个角落对他们坐下。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众人便各自归位就座了。从另一个大厅跑出来一个短小精悍的老头子,秃头、戴着黑圈玳瑁老光眼镜,胡子刮得满面发青,看上去威严得很,这就是指挥Mario Paci了。他跑上指挥台,脱去了上衣,露出半身新换的白衬衫,右手随即提起二尺长的一枝白筷子,两眼向前巡视了一周,接着便轻轻地在桌上敲了几下,一切声音肃然而止,我们练习的海顿交响曲开始了。
有人说钢琴是一个小型管弦乐队,弹者就是指挥那些键盘,就是乐师,这是的确不错的。看!大家是用了怎样全副精神使自己的手指运用如意呢!而指挥者又是用了怎样全副精神来向大家说明,每一乐句应该怎样顿挫,怎样连贯,怎样开拓,怎样起始,怎样流连,怎样收束呢!……大家的表情上假如给大师发觉了有不显明处,或不妥当处,他便急速用他的指挥竿来桌上拍着,一直到他们全停了手,他的嘴里像是飞出一只百灵鸟似的“勒比比比……”唱着生动的曲调,或是用全身的运作来传达这个乐句不能用人声表示的地方。于是大家领会了,重新再来一次。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极老练、恰当、泼辣、精神、新鲜、大方、严肃、灵敏,使人暗暗心服。
乐师如存在很大的错误,他便说“不要打瞌睡啊”,如还不能改正,便叫他单独地练习一次,他的面部跟着他所念的乐句变化,像在发怒,但又立刻出人意外地忽然从严云里破出微笑的阳光来,在受指挥者的心上也就释然安慰了。
全部海顿交响曲经过他一番指正后休息五分钟,全体像脱了网的鱼,各自得空,闲散去了。大师这时满头大汗,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拭去了,打开他的烟盒子燃起一根烟来疏散他的精神,抽完了烟又拍齐了乐师,再复习一次,这回我得从头至尾顺流地听了一曲。
(作者为中国大提琴家、音乐教育家。此文为节选,回忆了在上海工部局乐队排练时的情景。)
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