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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教授贰与黄色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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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

每周二,我照例去贰的办公室。那办公室安在以建筑系闻名中国的大学校园西南角一幢貌似“金茂”的超现实主义大楼里。我反对过几次,她坚持。如果我周二下午缺席她的办公室“例行公事”,接下来一周我都会受到冷遇。虽然我对那里的办公桌沙发椅早就没了兴趣,但想想其他姿势其他地点的可能性,我只能伪装得很满足,并在她背后叹一口气。

在那间惟她独享的小办公室,还是很有一些美好的时光:完事后她一边喝着袋泡茶,一边指点着文坛江山。身为文艺学专业硕士生导师,当下作家,尤其70后的那些,在她看来毫无可能,“更重要的是,他们掌握了打字的技巧却从不知道羞耻。他们喜欢在床上反复流连,肆无忌惮。”“现在还有一种写痛苦童年回忆的模式,中国的那些文学女青年,要长相没长相,偏偏就会喜欢这种 乱伦结构 ,现在这个结构都快赶上经典 笑话结构 了。什么在自己的身体记忆里,童年的影像浮泛而上,母亲如何战战兢兢,父亲如何朝三暮四——她们把男人写得不是矮就是胖——父亲让女孩发誓,永远不会说出去。然后就是拟人化出场,怪兽强奸场景,女孩忍受了好多年——你不觉得像一出滑稽戏么?最后父亲的阴影变成现在每晚的梦魇,把她从不同的男人身边惊醒。据我调查,很多女作家都离过婚,很多成名的女作家背后,基本都有一个不伦的恋人。她们早就和文学分道扬镳了。她们热爱的可不是小说,而是小说里任她们心意年轻漂亮的自我投射。小说给了她们一个展示机会,展示她们所认为的身体的资本。”

每次她滔滔不绝时,我的眼前就会出现红与黑两种颜色,它们相间着出现在她苍白的肉体上。你呢,你怎么看?每次她都不忘问问我的意见。你想让我怎么回答呢?

“我看着那些文本,就为中国的文学前景忧虑。蓝天,大海,飞翔的鸟儿,他们为什么不去写写那些?你注意到现在的春天快得如鸟儿的一次展翅吗?为什么没有作家把春天比喻成女孩脸上越拔越细的眉毛?”

“没有想象力的作家,才会总想着自己的身体。他们的大脑是他们身体的刻录机。物质就是物质,无法承担指意功能。”

对话到这般地步,惟有将视线落驻她的身体,比如那里的一小块黑色。这就像天使也需吃喝拉撒一样。也只有让那里微微颤动起来,贰的身体才和她的性别身份相映成趣。

让我想想,我们是怎么睡在了一起。

大概是一次关于小说中的身份制造的研讨会。研讨会上的语言,真是世界上最丑陋最没有人性的公交语言。抽象名词在一个封闭空间里可以飞上几个小时不落地。比如文本性可论性、指涉性互文性、跨语性线性后现代性……“性器官就是小说文本里那粒看不见的坚果的核,现在的作家习惯把所有人物身份建立在性关系的基础上。身份就是性关系。作家除了自己的身体,没有其他身份。”

这番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说出这番话的女人就坐在我的旁边。掌声纯属礼节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我们目光大概撞到了一起,就此波纹不再平静,一直蔓延到会场指定的小宾馆,一直蔓延开去,整整用掉一盒餐巾纸。

在评论圈里,贰是公认的无法接受情色描写的评论家,对年轻的女作家们尤为苛刻。

“A的小说最大缺陷在于,她总是把女主人公塑造成白衣白裙白袜白鞋。人物的经历固然还算体面,但白色是一种等待淫威加害的颜色,是甘于父权制度牺牲献祭的诱惑色、邀宠色。一个总是等待默默受害的人物,尽管还算可爱。”

“B的小说喜欢围绕二三十年代,大户人家的少爷或者男主人,小户人家出身的年轻女佣人,姑娘样貌虽然很美,却有着坚如磐石的贞操观,特别自重自爱,对男人们展示的小恩小惠金银玉器脸不变色,这些非常好,是其文学性强大有力的一面。但为什么结局总是一个在城里读书的文弱公子——往往是三少爷——最终成功激发性欲,攻城掠地?B也许从未思考过,风月老手还是知识青年,男人的本质仍是男人。B的书写证明:男人对付女人,要么用肉体,要么用灵魂+肉体。女人没有能力抵御,因为女人的灵魂或精神没有发达到与勃起对抗的程度。”

……

我着手写贰,不是为了回味和她一段隐秘的情史。我只是想弄清楚,为什么她无法接受文本中的性欲?为什么她排斥那些动机,又会几乎天天想着做爱,情人一个接着一个?我写她,也许是为了在精神上理解她“小说无性化”那一套理论,我从她在我身边的一举一动、点点滴滴中观察她潜藏的秘密。奇怪的是,越是到后来,身体的远近其实已经不再重要。性逃脱了追问。我记得有一次她对我说,情人的数字就和一次性交的时间长短一样,并不能说明什么。“性不是痛苦,也不是欢乐,它没有轻重,不能用文字来衡量。每个作家都做爱,但不能因此承认性的严重性。”

1990年,要不是那个来自上海的男生追求她,她还一直待在外地呢,那么今天,她就会有完全不同的想法。“我母亲是上海人,我不是乡下人,也不是外地人,你们自以为自己是城里人,让我觉得讨厌。”她刚嫁到上海那会儿,经常用普通话对那些在弄堂里瞟她一眼两眼的女人们这么说。在家从事笔译工作的丈夫被她形容成躲在屋子里的胆小鬼。她很快有了情人,一个长相一般,爱开玩笑的同事。她解释那一次只是出于孤独。“我觉得我身处陌生人当中。”她那时的研究方向是小说中的空白。“真正的文学作品,每一个地点、每一个时间点和所有人物都该担负起无需明言的意犹未尽的裂痕之间的空白。”(《湖北函授大学学报》,1991年)

1992年,上海的大学里,经商的气氛已经开始浓郁了一些,不过在学术方面,她倒是有一些操守,照样心醉神迷、两眼放光地听着她崇拜的那些名牌高校学科带头人说话,虽然她不一定都听得懂。那些男人在众人面前神情严肃,到了她的床上却又乖顺得让她想到“怜悯”一词。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有了挑战男人的念头?“失贞、隐瞒的失贞、潜在的失贞可能,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母题。在女孩的丹田或手臂脉穴上点上朱砂,是一个使辨认成为可能的标记。为什么每个作家都会特定形容自己笔下的人物?这显然就是一个语言学上的能指。自己形容过的身体,这一身体成为自己的身体,进入指意过程。”(《当代小说》,1994年)

那时她才28岁,在一所三类大学里做讲师。羞涩腼腆,或者说装得羞涩腼腆。对她来说,高校研讨会是邂逅的好地方,是她收集能量的私人开光小宇宙。她适度调节鞋跟高低,或是在衬衫领口上用点小心思,再不就是在中场休息时,在公共洗水池前用冰凉的水弄湿脸蛋。在思想火花自由乱放的小舞台,她操着普通话用自己的方式朗诵论文,不知她芳名的中年男人忍不住拍拍她,主动和她打招呼。

不过,家里还有另一个她。28岁的贰,雪白皮肤,黑色长发,走路简直可以说是大摇大摆,也可以说是旁若无人。她进门时说话的声音往往是高的,响亮的,不过再声势浩大的长篇大论,碰到沉默不语的寂静,除了泄气,自己在一边待着,还能怎样呢。

1995年初夏,贰开始经常不回家过夜。把她留在自己床上的,是个年轻的哲学博士。没有人知道贰的丈夫为什么保持沉默。那博士独自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套一室户里。说到他,贰就开始含糊其辞,让人不免怀疑那个男人在她生命里的分量。据说那男人非常善于倾听,而以前从未有人如此倾听贰说话。唉,我们生命中的一些异性,或直接或间接地介入进来,改变着某些可能,可在我们弥留之际,又能怀念起几个呢?那年夏天十分炎热,博士租的屋子里只有一台电风扇,贰决定要写一本书献给那男人。博士替她打着扇子,看着自己的存在与虚无昏昏欲睡。贰会奋笔疾书到晚上十一点,然后一起去附近的路边摊吃夜宵。常去的那个摊位既卖炒河粉也卖炒螺蛳,在那里,博士不用花太多钱,就可以请自己的女人饱餐一顿,顺便听她侃侃而谈一天的成果。那时的贰开始关注乡土文学。他们一起坐在高低不平两头翘的条凳上,绵绵讨论黄泥的墙,乌黑的瓦,老人、女孩和黄狗。有那么一两次,下起了雨,打在摊主撑出的塑料棚上,和着那些机械的嗒嗒声,两人历数着彭家煌、鲁彦、许钦文、王任叔、台静农。那时的贰一定为彼此的相遇心花怒放,她说,真是少见,一个搞哲学的,竟然喜欢文学,而且喜欢乡土文学。

有天夜晚,他们散步回到博士家门口,发现门被打开了,窗户碎了一大块。贰的丈夫抱着要送她的玫瑰端坐在屋里。

跟我回去吧,他对她说,你看,这扇门坏了。

我不回去。她回答。

博士这时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灯光照亮了三张脸。

看看我给你买的玫瑰,它们看起来那么美。他轻声说着,转身凝视起那张床来,因为只有一张席子,看起来完全不凌乱。他开始撕扯手里的玫瑰花瓣,然后是叶子,直到整张床被撒得满满的。也许是他手上那些孤独的没有其他任何的玫瑰梗子触动了贰,她起身跟他回了家。那天晚上他们沿着路灯一起走了好几个小时。偶尔丈夫会停下脚步等等身后那个美丽的影子。发现这一点后贰开始细细观察起夜色下的橱窗,那些幽静的模特们。那晚她和丈夫上了床,但从未回答过他的问题。她任由他想象她和别的男人做过的事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如果我们忽视那位丈夫的感受,故事可能就截然不同了。

有的夫妻,没有可能触及出轨,除非为了离婚。在这类婚姻里的人,不得不格外谨慎,秘密行事,只要时间上出了什么差错,或者和“神秘来电”沾上边,马上就会引起另一半注意。在这个问题上,贰的丈夫显然更具有艺术家气质。他在贰的备课笔记里夹进一封信,信的大意是:即使绿色之光照得他头昏眼花,他也愿意放下所有的骄傲。他只要求她一件事情,不同他离婚。

但是嫉妒正在织成一张网。

贰并不知道她将会面临什么。她看书,写评论,写作速度极快,她享受生活,享受自己的聪明为她带来的男人。1996年,她开始探讨小说人物与作者自画像之间的联系。她给10位当代著名作家作了警局针对嫌犯式的肖像描述,并就性格制作出形容词分类表,比如心不在焉、生活混乱、需要疼爱、被奉承的、无拘无束、小心谨慎……再与他们小说中出现的所有人物肖像、性格进行比对。“作家是一种奇怪的复印体系,由于自恋、害怕等动机,暗中破坏人物内在系统。对作家来说,要彻底破坏、遗忘自己的外在才有可能再次依靠经验,创造出全新的人物。”(《当代小说评议》1997年)这篇文章和她其他一些评论被结集出版,书名为《对一切作品都不满》。扉页上有她一幅黑白小照,她眯着桃花眼,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表情很奇怪,似乎她正在听镜子里的那个女人说话,你可以解释她的眼神是全神贯注,也可以解释成是一种消极,一种不显形的忧伤……这本书出版于1998年1月初,丑闻全面爆发开来是在六个月后。

随着时间的推移,丑闻之后的贰开始像往常一样教书,一样写文章批评别人的作品。唯一可以确定的一个事实是,她的复出之作选择了攻击一个著名的美女作家。“身为女性,Y从未把她笔下的女人当做女人来看,她只把她们看做具有性工具特征的肉体。作品如果建立在这个那个个别的肉体之上,永远无法触摸到穿透两具交合肉体的、性灵的光辉。”

至少在和我做爱时,贰很喜欢睁着眼睛,她会仔细观察我的脸。她说她看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脸,而是内心态度的折射。“性器官的无意识颤动会在脸上表现出来,一个频繁出入、被出入的人,能够一眼捕捉到人群中自己想接近、可以上床的对象。”

在贰看来,身体内部哪怕还不为自己知道的一丝小悸动,都会在脸部引起一次不规则的变化。变化的累积导致脸部线条的彻底改变,比如“媚眼”的形成。“让评论家吃惊的是,作家从来没想过发明一些新词汇。爱斯基摩人发明出五十多种有关雪的形容词,我们的作家何不专注描述颈部以上部位?模拟出各种欲望的线条,为它们命名。”(《纯文学期刊》,1999年)

为什么贰不肯遵从自己的身体呼唤?我认为她的内心里有另一种声音在发号施令……第一次互相打量,我们就在刹那间的眼神里彼此会意。性欲是唯一能一下子就被心领神会的。

“为什么你认为文本里应该禁忌性?你又不是不喜欢。”

“文本里的性描写会使读者对真实的性麻木。”

“恰恰相反,文本里的性会让人对真实的性敏感。”

“灵魂确实能被文本打开,也会因此变得麻木。刚开始,人们只在一整个长篇里滴上两滴,慢慢浓密一些,然后突然,几乎所有文本里都出现了上床,无尽的抽插空间。性交和写作超过一定临界点后都一样,使人麻木。文本里的性改变了我们看世界的眼光,连乱交的混乱波动都被淹没在抽插的规律里,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换个位置再来一次。三二三四四二三四,两腿叉开再来一次。”

“那你现在,在办公室,午后四点和我做爱,憋着声不敢大喊,你要这种快感干什么呢?”

“这是面对文本性的最佳反击方式。你以为我感兴趣的真的只是不同的阴茎么?不是。我根本不在乎前卫或是后卫。我只是想打破形而下和形而上。现在,还是来探索我吧……让我的臀部着火吧……”

关于臀部着火,据说古希腊神话里有一个类似的典故。有一对神夫妻,一次丈夫发现妻子和别的男神睡觉了,那天晚上,他趁她趴在那里熟睡后,把一捆荆棘条抽了下去,那只漂亮的翘屁股立刻就变得全是血渍。丈夫扔下荆棘条,跪在那上面干起了美事。白天他对她温柔备至,亲她,抚摸她的背,就像哄一个不小心摔了个屁股墩结果摔烂了屁股的小女孩,到了晚上他就抽她一捆子,然后一边抓着她肩膀一边干她一边喊: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有次贰喝多了,告诉了我这个我从未在任何版本的古希腊神话里找到的典故。于是我大胆地推测:也许她丈夫就曾这样对待过她?毕竟做大学老师的,每年有至少三个月的假期,他完全可以用这个方式抓住她的屁股,把它变成真正红彤彤的漂亮禁果。而她怕他,至少她装得很怕他……其实贰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她丈夫。她出走,他总有办法把她找回来。关于这位丈夫,很有必要隐姓埋名地说上一二。他是翻译圈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以速度飞快著称,举个例子,1995年夏天到1998年夏天,3年时间,你猜猜他共翻译多少本小说?30本!那可是写在稿纸上的年代!在一次接受采访的时候,他还谦虚地表态:自己用来喝咖啡、睡午觉的时间,实在是太多了。(这种枯坐家中的快速让人吃惊,似乎借助这样的速度,他就能追上贰出轨的脚步?)

鉴于我的领域隶属于弗洛伊德派文学批评,我得和你们说说贰的童年。(只是例行公事)贰是在七岁的时候接触到文学的,当时她刚刚背完一本《少年儿童字典》,开始自己看《哈哈镜王国历险记》和《傻子伊凡》。当时,每个星期天,父母都带着她走去一站路外的新华书店,她会一手拉着一位,一直到走进店里才松开手。他们允许她翻上一个小时的连环画,刘文学金训华邱少云,但几乎不为那些革命英雄人物掏钱。父母的花钱意愿有时会帮助聪明的小孩更敏锐地领会到,什么才是正确选择。贰的父亲是个无线电修理工,但他笨手笨脚,连只电筒也对付不了,因此性格不得不变得温和怯懦。他喜欢看人打牌,然后在家一一展示。但贰只喜欢玩“24点”。贰很怕严厉的母亲,在母亲面前,她得假装自己喜欢看少年儿童版的《水浒》,母亲掌握所有零用钱,没有每天的三分钱,她无法像其他小朋友那样买爆米花山药豆酸梅粉。在他们那个街区,不能随身掏出零食比家庭出身更遭人鄙视。

贰从小就很了解笼罩在男人女人之间的压抑气氛,可以把一大间朝南的屋子弥漫得阴森森的。母亲总是说自己接受过“上海教会学校”的教育,其实那只是一所普通的女子中学,不可与宋氏三姐妹都曾就读过的后来的市三女中同日而语。但母亲自认是上等人。上等人才可以经常不由自主地烦躁不安,还有权像泼妇一样把父亲的脸抓花。贰对不懂得适应上等人的父亲表现出天然的友善。到了19岁,在大学校园里,她遇到了自己后来的丈夫,“他确实像我爸……”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不再提起那次相遇。但她毕竟拖着一个箱子装了一些衣服和书跟他来到了他家。在他20岁时,他成了父母双亡的大孤儿,由此继承了一整间石库门二楼的房子。这可是贰的好运。但对于这少有的好运,贰并没有太在意。她后来形容那房子简陋之极,抱怨自己不仅带去了一个处女的身体,还花工夫把那屋子变成了“只适合他的翻译间”。书架上堆满工具书,得见缝插针地在墙上用小圆图钉钉点小资产阶级风格的挂历画。

“他痴迷于翻译,每天都在书桌前坐上十几个小时。生活如此枯燥他还心安理得,毫无负罪感。不过说到底,他拿那些文本干什么了呢?那些都是他用来消遣的玩物!”

贰的初婚期,经历过大致几个阶段的反复:第一阶段,把自己扔在床上。第二阶段,手足无措。第三阶段,强烈沮丧和忧郁。第四阶段,忽然复苏,开始“追求生命中的惊奇”。而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贰的丑闻,那一事件使她的评论风格骤变……

冬天的一个晚上,在让她两次哭叫出来以后,我谈起了那桩丑闻。“我是受了当头一棒,但现在已经不放在心上。”

“你不觉得那是一次难得的文本狂欢,行为盛宴?”

“是啊,他也觉得, 这有什么大不了呢?把你从文本里凸显出来,正说明我是你的崇拜者啊。我在所有女性人物身上看到我喜欢你的、我厌恶你的一切。 ”

鉴于那男人的嫉妒心(也可以解释为某种野心)有着匪夷所思的表现手法,大量大师之作、畅销之作被无辜卷入,在那几年的英美文学领域造成了堪称混乱的程度,没错,那丈夫,那个一段时间以来一直被我奉上绿帽但从未见过的人,在那三年翻译的30本小说里,在每一本书的相当一部分情节里,通过戏仿嵌入了他对贰的复杂情感。他小心地选择和他正在翻译的那些现代小说家的作品相吻合的语气和叙事技法,使这种替换显得自然连贯。我曾经考虑过,将他所有的戏仿一一陈列,但贰提醒我,过分强调反而会分散读者的注意。我接受了这一同行的意见。毕竟,辨认出哪些段落被篡改并非理解贰的评论风格转向的关键所在,它只是另添一些阅读、搜索的小乐趣而已。

我得告诉你们,虽然我已经做足心理准备,但我还是在对照不同翻译版本时大大震惊了,简直是目瞪口呆!这位翻译家丈夫显然颇费心思(网上有一些他接受采访时顺带而过的小照,是个身材矮小,戴眼镜的家伙,有明显的驼背,鼻子扁平),他精心选择词语,切入,梳理那些突兀的倒刺,煞有介事地、慢慢地将它们嵌入一个个迥异的文本里。鉴于三年来没有任何一位编辑、书评人、学者注意到这些鸠占鹊巢的性挑衅,可怜的丈夫只能用化名揭露了这一“纯属故意的巧合”,在那篇文章中,他一一列举出原文和译文的差异,分析所有差异的共同暗指:翻译家(显然只有译者本人有作案可能),以及那位被直接点题的出轨的妻子。

再没有编辑找这位翻译家合作了。但那些译本在各高校大红大紫,并被各大图书馆收藏,英语学习风靡一时。贰的做法是马上自杀,但她的女友聪明地听懂了她在公用电话亭打出的电话中的蹊跷之处,显然她没打算真的去死,但这即使是事实,也肯定不是什么坏事。这让整件风波被突然强制平息了下来。校方不想变成软刀子的帮凶。校方出面安抚她,劝她在家休养,工资照发,还给她火速分了间小房,鼓励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活下去。

“一间自己的房间”把贰抛到了性的另一面,很快重新爆发的性欲只是分裂了这一点。有太多充满性陷阱的文本等着她去批判了,当然,首先得让她兴奋地倒在床上看完,再凭着尖刻的怒意去捕杀它们。

我打算一笔带过那些年。贰没离婚,在和别人做完爱后,有时她会回家,回到不再是翻译家的商务翻译那里,她爬上床,把沾满别人精液的内裤脱下来,放在他的枕头边。那些大同小异的气味近在咫尺。生命本原一旦死去,那不过是淫靡。但丈夫对那些内裤的态度堪称尊敬,他看着它们,欣赏它们,任它们慢慢风干成一件件体液雕塑。

贰有没有隐隐约约觉得她自己变成两个人呢?她有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头脑越来越分道扬镳?不过,做一个口是心非的评论家,也不是很难的事情……唯一让她不舒服的是,经常有作家在被她攻击后奋起反攻,不过,这种尴尬不会持续太久,“只要不在作家面前宽衣解带,就不会被他们抓到确实的弱点。”既然她觉得自己不仅掌握了话语权,还可以为纯净文学事业做点贡献(倘若所有作家都乖乖听取她那套教诲,就不会发生“ 做爱 已被 Google 筛选掉,因为启用了 Google 的安全搜索功能”这种事啦)……

那么何不,一以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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