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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我在某个县医院当实习医生。那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医院,医生大多数是本地人。本地医生总是有很多通过熟人关系介绍过来的病人找他们看病。相比之下,那些来自外地的医生的病人就要少得多。可以理解,找陌生人看病,心里会觉得不踏实,生怕医生不认真。一般人总会人上托人,想方设法找到自以为是“熟人”的医生看病。另一方面,医生也需要靠熟人的介绍和推广,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
晚上值班时,经常会遇到急诊手术,如急性阑尾炎、急性胆囊炎之类。患者家属通过乡里乡亲或上级领导等五花八门的人情关系,找到某个资深外科医师来院加班手术。一天凌晨,来了一个普通的阑尾手术。因人情关系,患者家属找到已经几年不做常规手术的医院院长,院长从家里赶来,亲自上台操刀。老资格的手术室护士长也被找到,披星戴月地赶来了。这一次,一向刚烈彪悍的护士长,变得格外婉约,说话轻声细语、温柔可亲,中年发福的身体也显得身轻如燕。看得出,这位患者的身份不同一般。一切很快准备就绪,正要手术的时候,手术无影灯突然坏掉了。这种情况很罕见。护士长身手敏捷,上前爬高迅速地把灯给换了。正在此时,不知怎的,她却意外触了电,胖大的身躯啪地摔到手术台上,虽无大碍,但很狼狈。接下来的手术连连遭遇不顺,一个小小的阑尾手术历经3个小时,把外科医师起家的院长大人搞得满头大汗,直到窗外的晨光照进手术室时,才勉强得以体面下台。我们两个实习医生在一旁观战,看到了这一幕幕滑稽的场面,幸好有口罩来掩盖难忍的笑。因为熟人关系,院长、护士长才亲自披挂上阵,本想好好表现一番,不承想忙中出错,险些弄得自己下不了台。
次年,我毕业回到家乡的一家市级医院工作。与县医院相比,乡里乡亲的人情相对少一些,但所谓“熟人社会”的特性却无根本性的差别。只不过是由大叔、大婶的熟人关系变成了某某领导、同事介绍过来的熟人关系。在医院工作,旁人自然就会认为你和医院里的人都认识,随便哪个部门都能找到熟人帮忙。确实,一个地级市医院也不算太大,上上下下800多号人,要认全,也不算太难。因为我在当地亲戚、朋友、邻居、熟人也多,在医院里少不了麻烦各个科室的工作人员。平时也要留心多打打交道,多结识几个,逐步积少成多,以备不时之需。在医院内部,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熟人社会”,彼此办事方便。大家也都习惯这样。
尽管社会发展到今天,城市化进程越来越快,大城市由于大量外来移民、社会分工细化的原因,“熟人社会”逐步变成“陌生人社会”,人情关系在弱化,契约关系在不断增强。一般而言,只要能通过付费解决的问题,就不轻易找熟人帮忙了。但上医院看病是个例外。人们不习惯、也不信任契约、职业道德等因素的作用,不愿意随随便便将自己的身体,而且是生病的身体,交付到一个陌生人手里。看病找熟人,依然是一种惯例。
现在,我所在的医院工作人员超过5000人,我仅认识极少一部分人。经常有熟人来找我帮他们找熟人医生看病,在这种情况下,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所能做的无非是给一些指导性的建议,比如该去看某某专科,不大可能直接托到熟人医生那里去看病。有些熟人看来,我这个医生做得要么不够成功,要么不够仗义。拥有深厚的“熟人”医疗资源,似乎成了医生成功的标志。有位女神一样的医生,同时拥有高超的专业能力和高端的时尚人气,认识医院大部分工作人员,有大量的熟人患者需要处理,许多患者经过熟人介绍过来,她需要把更多的熟人患者托到熟人医生那里就诊,其繁忙程度犹如马六甲海峡的贸易航运。电话联系、上门求见、写个便条,诸如此类络绎不绝。她也乐在其中,充分体现并享受着临床医生的价值。有位普外科专家,通过熟人介绍来的患者很多,开刀开不过来,也很难说开的就是人情刀,因为知名度太高了,行业内外都找他。“熟人介绍来的都开不完”也成为他在医院的成功标签,更多地意味着“名望”。
相对于“生”而言,“熟”无非是时间上的付出。在传统的封闭社会里,人们因为地缘血缘等原因,较长时间相处在一起,也就越来越“熟人”。可是,在现代社会里,尤其是大都市,人群流动性越来越大,势必导致血缘地缘意识弱化,熟人减少,领导、同事关系淡化。同时,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时间作为私人财富也越来越珍贵。对于医生来说尤其如此。再需要适应人情的医生,也无法忍受熟人们占用他太多的时间资源。前面提到的女神医生,如今也终于扛不住了,忙得电话都顾不上接了,专家门诊也限号了,诊疗的精细化和复杂化也促使她把许多患者提交医院多学科协作组讨论去了,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被熟人占用了。在“熟人社会”当医生,别有一番滋味。以前,外地来的医生羡慕本地医生有“熟人撑场面”,如今被“熟人包围”的医生则渴望“没有熟人”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