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剧攻城略地，谁还需要奥斯卡？

本届金球奖电视类奖项最大赢家，“史上评价最高的美剧”《绝命毒师》。在其漫长的五季里，充满了电影式的叙事手法，剧照也是十足的电影范儿。

评论嘉宾：

刘春

文学博士、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王方

上海师范大学世界电影研究中心主任、副教授

左衡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室副主任、副研究员

采访记者：

邵岭

本报首席记者

又一届奥斯卡金像奖尘埃落定。有消息称，本届奥斯卡颁奖典礼直播节目成为美国周日晚间的收视冠军，也创下了自2005年以来，奥斯卡电视直播收视率的新纪录。

然而，在美国以外的其它地方，奥斯卡的热度似乎正在降低。人们不再热衷于颁奖前的各种预测，或者颁奖后的义愤填膺，即便是电影圈里的人，对它的关注也不像以往。

尽管不是国际A类电影节，但奥斯卡一直被视为最具权威性的主流电影奖项之一，是全球电影工业创作的风向标。这与好莱坞在全球电影界的龙头老大地位密不可分。如今，随着美国电影工业露出走下坡路的疲态，人们不禁要问：谁还需要奥斯卡？

——编者

电影界对奥斯卡的追捧，主要是看中其对票房的影响：一项奥斯卡提名，就能在二轮放映中为影片增加大约2000万美元的票房，拿到一座小金人，提升就更大

记者：前两天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把奥斯卡比作美国电影界的“春晚”。不知道在几位专家心目中，奥斯卡究竟是什么？它最大的价值在哪里？

王方：奥斯卡和全球其它电影节一样，本身是一个盛宴，引起大众观看的欲望。此外，奖项能够提高普通观众的鉴赏力。因为大部分人看电影都是感性的，冲动的，而奖项的设置和选择，实际上就是一种理性的梳理，可以对观众进行某种导引。此外，主办城市也需要这样的活动，一方面是文化建设的必需品，同时也能够拉动经济。统计显示，去年的奥斯卡就在洛杉矶产生了6700万美元可确认的直接经济效益。

具体到奥斯卡奖，它对于美国，或者说北美电影市场的票房影响是巨大的。一项奥斯卡提名，就能在二轮放映中为影片增加大约2000万美元的票房，拿到一座小金人，提升就更大。如果你的公司里有一个获奖或者提名导演，之后你去寻找投资会更简单。不过，也正是受到经济杠杆的作用，奥斯卡对于电影界已经不如以前重要了，因为电影奖项在美国已多元化了。眼下最重要的分流力量来自圣丹斯和纽约的独立精神奖，前者鼓励年轻人敢于拍摄自己要拍的片子；后者则是真正的艺术成就奖。现在越来越多的电影选择不去奥斯卡，而去圣丹斯和纽约，就因为在那里会获得更多制片人的注意和更多投资。

左衡：从研究电影的角度来审视，电影节和奖项的价值还是有的。如果今天我们要给整个世界的电影做一个评判，无论是从商业、产业、思想、艺术等角度，目前全球这几个顶级的电影节和电影奖项，仍然提供了一个很有趣的参照体系，它们综合评估了地球上电影这样东西发展至今的状态。

刘春：用一个俗套的比喻，奥斯卡奖既是美国的“华表奖”，也是“金鸡百花奖”，不仅对于理解美国的文化与政治，而且对于理解这一切背后的“文化政治”，依然是重要的窗口。这一点倒真是和我们的“春晚”很像。比较戛纳、柏林、威尼斯三大欧洲电影节，奥斯卡奖更有助于理解美国所主导的全球时代的政治无意识。今年的《为奴十二年》获奖，之前获奖的《逃离德黑兰》、《拆弹部队》，以及这几年好莱坞很流行拍摄《林肯》、《撒切尔》这类重要政治人物的传记片，都显示出一种焦虑：处在危机中的美国，越来越倾向于回溯自身文化政治的核心价值。这种保守性的趋向，对于外围的观众会显得乏味，但这种乏味是有历史性的乏味。故而，这也解释了收视率方面的跷跷板效应：本土收视率上升为十年来最高，而海外收视率在下降。作为海外的受众，我们一方面要重视自己的感受，另一方面也不能限于自己的角度，也要从美国本土的角度来理解他们的感受。同时，由于美国在电影工业依然无可撼动的旗舰地位，奥斯卡也是电影工业新的科学技术或商业模式的展示。《为奴十二年》与《地心引力》分获大奖，倒是显示出奥斯卡奖这种潜意识的平衡。

美剧、英剧不断涌现，带给我们的影响远远大于电影。无论对业界还是对观众，好莱坞电影的重要性和以往根本没法比了

记者：对我们这样的旁观者来说，我自己看下来有个感觉，今年在整个颁奖过程中心情特别平静，也不会为谁没有得奖而鸣不平。不知道几位专家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左衡：奥斯卡的确不像以前那么吸引我们了。事实上，从这几年的全球电影节得奖作品来看，我个人有一个判断：现在的电影创作在思想和美学上是个低谷期，当然票房是另外一回事。今年《地心引力》连得7个奖，但这部电影的成就是技术上的，在思想和美学上却没有贡献更多。我看到的有意思的片子都是来自一些小语种国家，而它们又不拥有电影的主流话语权。

王方：上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爱》，多好的一部电影啊，横扫了去年的各大奖项，为什么？因为现在已经越来越少有机会在电影节上出现这样一部优秀的、重要的电影了。拍摄周期越来越短，对艺术性要求越来越少，大家越来越看重投资回报率，一部作品背后越来越多是资本的斟酌而不是艺术的斟酌，导致佳作的诞生周期就会越来越长。奥斯卡和电影节整体水准在往商业靠拢，这种情况下，大家对电影节和奖项的期望也越来越少。

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注意力和兴奋点已经被分散得越来越厉害。无论美剧还是英剧，最新的剧集不断涌现，一部《纸牌屋》或者一部《神探夏洛克》，带给我们的影响远远大于电影，我们对之怀抱的期待也远远大于电影。

首先从时间上来说，一部电影最多三个小时，但跟动辄十几二十集的电视剧还是没办法比，而人们一般总是会对自己投放了更多时间的东西关注更多。还有，现在美剧的制作方式已经比电影还要精良，制作规模也不断趋近于电影，导致它最终呈现出的总体质量丝毫不比电影差。在这种情况下，它对观众的吸引力当然就比电影大。因为大多数观众看电影，尤其是看美国电影，并不是出于艺术欣赏的目的，要欣赏，他们会选择欧洲电影。他们看美国电影，事先有预设，不愿意太动脑子，而是被动地、怀着一种“你来安慰我吧”的心态，而电视剧在这方面所能发挥的作用显然比电影更强。与此同时，现在网络上视频资源正越来越丰富，电影不再是奇缺的，好莱坞电影的重要性和以往根本没法比了。

电影已经不是主要的，或者说唯一的平台了——不单单是观众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业界也感受到了。很多好莱坞的电影人都把更多心思放在了电视剧上，对于艾美奖这样的电视剧奖项更加看重。你看凯文·史派西在艾美奖颁奖现场多么紧张，这位两座小金人得主现在最广为人知的作品可是《纸牌屋》。今年获得奥斯卡最佳男演员奖的马修·麦康纳，最新作品也是HBO的短剧《真探》（TRUE DETECTIVE）。

为什么？因为受众决定了资本的流通方向，哪种样式受众更多，潜在利益更多，他们就会投入更多。《纸牌屋》第二季在2月14日上线之后，与去年第一季上线首日的收视率相比飙升了7倍，直接带动了投资和制作方Netflix公司股价创下新高。美国和英国不同，BBC考虑的是如何引导观众，而美国人在制作上的思路则是观众要看什么，我们给你更多，采用的是喂饱观众的模式。背后操纵这套体系的，就是经济。这完全就是遵循市场经济规律的行为。

如果说过去电影在技术上的突破，是让其作为媒介向外拓展，今天的技术提升，恰恰表明电影作为媒体，正在回缩到自己不可被替代的那个领域

记者：刚才我们说到，一方面奥斯卡对于北美电影市场的影响力还是存在的，另一方面，从纵向来看，它的影响力在降低。那么，对奥斯卡造成威胁的因素，将来会不会也对电影造成什么影响呢？

王方：电影不会消失，因为美剧，看穿了，实际上就是电影的变种或者说电影的分化。电影是美剧的源头，为后者提供了最精良的创制人员。比如《纸牌屋》，从导演到演员，都是电影圈的。电影的问题是当已有人才流失之后，怎么催生更多的新的人才。资本肯定会在，剩下来就是发现人才的过程。

左衡：相比于电视和网络，电影作为媒体的黄金期可能真的已经过了。前几个月卢卡斯和斯皮尔伯格在一个对话里谈到，以后电影存在的形态，制作的方式，放映和观看的渠道，可能都不一样。如果他们两位搞主流电影的人都有这样的判断，那就很值得思考了。这几年，大众印象比较深的仍然是技术大片，而且往往还得奖挺多，比如《阿凡达》，《地心引力》。它们为什么能得奖？因为它们等于是把媒介表现的潜力发挥到极致了。而极致，就意味着走下坡。电影技术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接下来要拿这个技术做什么，电影的美学发展没有跟上，电影界现在是在预支，把3D可能带给我们的红利提前消耗光了。

所以我说，电影作为媒体的黄金期可能已经过了，剩下来可能就是在跟其它媒体博弈的过程中守住自己一块比较稳定的领域，也就是慢慢回缩自己的疆界。在电视和网络出现之前，电影的影响力无远弗届，随着一代一代新媒体的崛起，电影想尽一切办法进入和影响另外一个新的领域，比如网游，电视，等等。现在，网游和电视都已经显示出自己所不能被替代的部分，比如网游比较擅长互动，而在表演和编剧上，美剧、英剧似乎又比以好莱坞为龙头的商业电影更加地道。那么，好莱坞作为电影产业老大，必然会思考：电影不能被替代的东西是什么？一旦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它就会停止超媒体扩张的态势，回到自己的领域，电影作为媒体的疆界就开始显现出来了。

电影圈这几年很热闹，很多人看到技术上的不断突破之后，认为新的黄金期就要到来，电影又将获得新的发展空间。我的看法倒是相反：如果说过去电影在技术上的突破，是让其作为媒介向外拓展，今天的技术提升，恰恰表明电影作为媒体，正在回缩到自己不可被替代的那个领域，怀着一种把自己看家本领练好的心态。

刘春：奥斯卡会衰落，但不会是基于电影的原因，而是基于某一天美国自身国力的衰落。对于电影而言，尤其是国产电影，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先说最坏的时代，移动屏幕在今天变得如此便捷而廉价，电影技法被一切视听媒体所吸收，电影工业无疑面对剧烈的竞争。但是，小屏幕在扩张，大银幕也在扩张，这几年中国电影票房屡创历史新高，电影院的建设遍地开花，听说万达的老总都已经跻身中国首富。超市楼顶上的电影院和超市一样，已经成为现代生活的一部分。尽管电影运作本身正在高度资本化，电影的内容与技术正在高度商业化，但电影对于我们，总是一种特别的体验。哪怕是坐在电影院里等待《小时代》这样的电影开场，那一片片匆匆寻找自己座位的身影，那混杂着可乐、膨化食品与各种牌子的香水味的气息，那一束光穿越暗黑的上空投向大屏幕的神秘喜悦，都非其他视听载体可比。坐在电影院的沙发里，我们会变得更有耐心，也不再孤独，我们和一群亲切的陌生人一起，分享着另一群亲切的陌生人的命运。视听载体就像它的外壳一样闪烁着冰冷的银光，而电影则是一种温暖的仪式。